龙其林:中国当代生态文学饮食现象书写与文化反思
中国饮食文化源远流长,原始社会时期人们就通过钻木取火进行石烹,形成了炮、煲、烫、焙、炒等制作熟食的方式。进入封建社会后,民众根据四季不同、地域差别,发展出丰富多彩的饮食方式。人们在饮食中不仅追求一日三餐的止渴充饥、维持生命的实用价值,而且还将中国古人认识世界、理解万物的哲学观念熔铸其中,形成了讲究美感、注重情趣、推崇哲思的饮食文化。中国古代饮食文化高度发达,形成了包括食源开发、食具创新、食品生产、饮食服务、饮食礼仪、饮食经营、饮食艺术、饮食哲学等在内的饮食文化。不过也应该看到,中国古代饮食文化虽然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积累形成了丰富、优秀的传统,饱含着丰富的哲理内涵和科学技艺,沉淀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也形成了一些畸形饮食文化陋习,人们或为生计所迫,或为满足口腹之欲,导致了一些虐杀动物、放纵食欲的现象。中国当代生态作家在一系列作品中对这些畸形饮食文化现象进行了集中书写,既看到了传统饮食文化中的负面遗留,又看到了现代化进程中带来的消费主义和欲望泛滥。生态作家们认为人类中心主义是畸形饮食文化的根源,主张通过节制欲望,矫正畸形饮食文化观念,建构各物种共荣共存、具有生态伦理内涵的新型饮食文化,重新调整人与动植物、自然界的关系。
一、饮食经验与饕餮城市
人类出现在地球后,为了维系自我的生命和种族延续,就不得不从自然界寻找食物。自然环境为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食物来源,人类凭借自己的劳动能力获得食物来源。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人类对于食物的强烈追逐,有时并不满足于维系生命的层面,而是为了追求充满新鲜刺激、奇特味道的口腹之欲。动植物成为人类食谱中的组成部分,符合生物界的食物链条和自然规律,但是从人类伦理和道德感知而言,却又常常生发出对于被作为食物的动植物的恻隐之心。
而在人类步入工业化和城市化之后,这种对比会更加强烈:“在自然界的眼睛中,城市——这人类津津乐道的综合性社会实体,不过是最近才出现在它们怀抱里的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这些无与伦比的超级怪物,年年月月,时时刻刻,贪得无厌地张开可以吞噬一切的嘴,蠕动自以为能够消化一切的胃,尽情享用自然界的美味珍馐,同时又把消化聚合成的乌七八糟的废物,排泄到养育他们的自然界的怀抱。一切似乎都是天经地义的,一切似乎都是毫无代价的。然而,自然界的承受力和忍耐力毕竟是有限的。它愤怒过,而愤怒的报复,往往象征着死亡和毁灭。”[1]无论是为了维系生命,还是为了追求口腹刺激,人类将各种类型的动植物作为食物来源,却忽略了自然界物种的平衡与生态链条的完整性,人类的猎杀和捕食加快了动植物的灭绝进程,地球自然生态圈的缺口已经被打开。
中国社会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以动植物为食物对象、烹制手法各种各样的饮食方式,以使食物最大限度地满足人们的生存和口腹之欲。中国历史上不断出现灾荒,导致了无数家庭惨剧和社会动荡,延续的饥饿无意识逐渐沉淀在民族心理和文化遗传中,导致中国民众对于饮食的狂热追求。中国历代食谱极为发达,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人们在长期的生活中发展出了五花八门的饮食方法,捕杀动物与烹饪动物的技艺被推向了畸形发达的程度。在侯良学的生态诗歌《品尝一只鸡》中,诗人借一只鸡的吃法展现了中国社会食用动物的经验何其讲究:“关于怎么吃鸡我们在网上查了一下:/白斩鸡千炸鸡沸油鸡锅烧鸡/香酥鸡香菇鸡葱油鸡汽锅鸡/鸡蓉鸡丝炒鸡蛋香露全鸡/千岛汁鸡球鸳鸯鸡乡巴佬草鸡/棒棒鸡金华玉树鸡千烤鸡块/宫保鸡丁宫爆鸡丁香辣鸡柳/飘香鸡排傣味柠檬鸡甜辣滑鸡球/香菇黄焖鸡劲爆鸡米花泡椒风爪/青花椒炖童子鸡老干妈炒鸡翅/蜜汁烤鸡翅红咖喱土豆鸡翅/法香煎鸡腿肉酸甜鸡腿肉/玫瑰烟熏翅根盐酥蒜香翅根/蒜香川味鸡胗鲜嫩口水鸡/脆皮桂花鸡脆皮炸鸡块/大盘鸡咖喱鸡辣子鸡/可乐鸡翅红烧鸡腿柴鸡炖蘑菇/青椒炒鸡丝重庆江湖菜泉水鸡/无与伦比的美味鸡架……/哎哟太多了头大了/最好我们用最简单的办法/清水、盐、葱、蒜、生姜/煮煮而己”[2]。
中国民众强调动植物食材对于人体的营养价值,衍生出食物的药用、禁忌、审美等观念。人们在以动植物为食材制作美食时,想方设法地使之发挥各类营养,从而通过食补的方式提高人体免疫力:“鸡肉含蛋白质高、脂肪含量较低/富含维生素B12、维生素B6/维生素A、维生素D、维生素K/也是磷、铁、铜、锌的良好来源/美食功效/鸡肉补益五脏治脾胃虚弱/鸡蛋蛋白外涂解热毒红肿/生服解胡蔓草毒/蛋黄治心悸怔忡/蛋黄油生肌长肉/喜蛋(孵化成鸡胚的蛋)补虚损、治眩晕/鸡肝明目治夜盲鸡苦胆治百日咳/鸡血治出血和喘咳雄鸡冠调经/饮食宜忌/鸡肉的营养高于鸡汤/不要只喝鸡汤不吃鸡肉/鸡屁股是淋巴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储存细菌、病毒、致癌物之仓库/应果断弃之坚决不要!!!”[2]
工业文明时代的到来,加快了乡村人口向城市的迁移速度,城市边界不断拓展,越来越多的人们进入城市工作和生活。为了满足城市民众的生活需要,大量动植物被送入城市作为食物材料,从某种意义上看,城市演化为一个不断吞噬各类动物、植物生命的屠宰场。城市对于人类而言是工作、医疗、教育、生活的理想场所,但是对于动植物而言则是生命的终结地。侯良学的生态诗歌《海边大排档》描写了顾客一边享受自然美景,一边在大排档食用动植物、破坏生态平衡的怪异场景,城市中的人类俨然成了动植物生命的终结者:“这绝对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想一想/沿着辽远的海岸线/一个连着一个大排档排列着/每个摊位跟前都坐满了顾客/每个顾客的嘴巴都在咀嚼着/每个咀嚼着的顾客背后/都有一座小山一样高的/海里生物的尸骨/还有发着臭味的海浪在拍打着……想一想/这绝对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不是一轮明月高照的夜晚/你和他或者她搂抱着坐在沙滩/月光把海面映照/在你们平静的幸福的脸/有多少鱼虾游动着梦幻/……”[3]在诗人的笔下,每一个大排档的旁边都是堆积如山的动物尸骨,人类对于便利的城市生活的追求,是以大量动植物的死亡为代价获取的。唐德亮在长诗《伸出你的手,拯救我们的地球》中用集束性的词语,书写了人类对于各类动物的嗜吃行为,将人类文明中的非理性、欲望泛滥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人类/贪婪的目光总瞄向那些无辜的/飞禽走兽,虎豹豺狼/饕餮大口,利齿巨胃/欲壑难填。无所不吃、不吞/物极必反。那些寄身于/蝙蝠、果子狸、穿山甲……的病毒/早就按捺不住/伺机蹿出宿主/扑向人类。它们/举隐形旌旗,挥无形利剑/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只要是人,就挥舞它们/锋利无比的凶器/暗地里一声号令/悄然出击,疯狂撕咬/黑死病,霍乱,天花,血吸虫,鼠疫,/西班牙病毒,艾滋病,禽流感,埃博拉,/沙士,中东呼吸综合症,流感……/一轮轮的进攻灾难/席卷欧洲,美洲,亚洲,非洲/千村薜荔,万户萧疏/累累白骨在诉说生命毁灭的悲剧/废墟荒村在诉说人与疫病战争的酷烈……”[4]
随着生态观念的普及,城市中的人们越来越意识到生态环境的重要性,于是以生态命名的饭店也随之出现。不过这种生态饭店,在诗人侯良学看来不过是人类宰杀动物、烹饪野物、满足饕餮欲望的地方,与真正的生态理念背道而驰:“生态园其实只是一个饭店/它位于去往某某山的路边/离城市一般不会太远/驾驶自己的汽车不会烧掉太多的汽油/就是花不起钱吃饭/也很值得你们游览一番/远远看去:轻钢骨架透明玻璃蓝天白云/你会用两个字形容:豪华/如果再让你用两个字形容还是:豪华/门口两个穿旗袍的姑娘/你们刚到门口她们就对你们一一鞠躬/并且朱唇轻轻开启:欢迎光临/当你们走进园内就会发现:/智能恒温系统的引进使这里四季如春/造型别致的竹藤摇椅到处都是/依山傍水绿树银滩磷石交错瀑布/奔流小溪环绕鱼游虾跃……当你们打开菜谱/价格几乎吓破你们的胆/你们不是企业家不是老板/不是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你们当然吃不起从大海运来的鱼虾龟鳖/当然吃不起那些野味/更吃不起那条小鳄鱼/你们只能吃点野菜或者亲自到蔬菜园摘几个西红柿/可是在去蔬菜园的路途/道路两旁扔满骨头和毛皮/你们发现厨师正在杀生/痛苦的被杀死的喊声撕心裂肺/你们心惊胆颤屁滚尿流/逃离这个被人造作的生态园”[3]。诗人的敏锐之处在于,他在当代流行的“生态园”中发现了最不生态的掠杀和食用动物的行为,将人类嗜吃的本性与文明的虚伪进行了传神的刻画。
中国古代对于饮食极为重视,无论是“民以食为天”,还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讲的都是食物的重要性。中国古代文明早熟,在西周时期就形成了独特的饮食文化。《周礼·天官冢宰》中就曾记载:“膳夫掌王之食饮膳羞,以养王及后、世子。”[5]发展至今,中国人对于饮食文化极为重视,但是也因历史上的战乱、饥荒导致了过度偏重饮食的症结。中国历代民众极度追求饮食的营养价值、口感味道、视觉审美,形成了将各类动物作为食材的传统和习惯,这也促成了中国饮食文化的一个负面。
二、从猴脑宴、苍蝇肉谈起
中国幅员的辽阔与地理环境的多样,为民众生存和发展提供了丰富多样的食物来源。不同地域的人们,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因地制宜,制作了各种各样的美食。历史上中华民族曾反复遭遇战争、灾难侵袭,为了生存,人们逐渐发展出能吃、会吃、敢吃的探索意识,在饮食来源、制作、形式、味道等方面不断改进膳食方式,创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饮食现象。但是应该看到,历史上不断出现的战争、灾害、人祸等灾难,在不同历史时期酿成了大量的饥荒现象。民众为了生存,不得不以野草树皮果腹,饥不择食时还会吞食观音土,甚至出现吃人的惨剧。为了延续生命,人们不断拓展食物来源,将更多的动物、植物纳入食谱,并发展出相应的烹饪、煮食、腌制方式。为了让动植物吃起来更美味,民众发明了各种烹饪和食用方法,有一些食用方法现在看来充满了暴力和血腥,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作品对于国人变态的猎食行为多有反映。
为了满足猎奇心理与变态嗜好,一些人将猴脑视为美味佳肴,通过生吃猴脑来获得饮食的快感。侯良学的《猴脑》对于人们生吃猴脑的行为进行了聚焦,吃脑补脑的原始思维让食客幻想通过饮食提升自身能力:“他们叫我猴子/我就真的变成一只猴子/他们说要吃猴脑/我于是立刻开始逃跑/他们用一颗花生诱惑我/一根铁链便锁住我的脖/他们围成一圈/打开我的头盖骨/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抚摸女人/他们一边吃饭一边高谈阔论/他们说吃脑补脑/我的大脑被掏空”[3]。在这里,诗人将男人对于吃的享受与对于女性的爱欲进行并置,二者同样是人类本能欲望的体现。杨振林在诗歌《猴脑筵》中的关注点不在于吃猴脑的顾客,而在于被顾客生吃的小灵猴:“温顺的小灵猴/端起酒壶/斟一桌幽默和生趣/为客助兴/蹦跳蛰伏/白亮亮的眼波斜送/等待赏赐与赞美的目光/师傅轻轻拨弄机关/小脑瓜卡在板心/操起榔头钢管对准天灵盖/一声闷响/舀起一小勺血红雪白/叫一声干/小猴最后一次努力地摇头/奶声奶气的呻吟/短促微弱”[6]。中国人对于食用动物的功用颇为迷信,发展到极致则认为吃什么补什么,甚至将动物的生殖器、精液视为山珍海味。在《圆桌舞台》中,侯良学这样进行勾勒:“于是就有人投资/开始了伟大的圈地运动/一座现代化的摩天大厦突然发芽/投资商们发肿的脸相/在酒杯里发酵成肥料/摩天大厦拱出地表/一天天茁壮成长/白色的房间宽大得空荡/挤满来自沙漠的饿狼/夜夜欢宴:吃着鲜草和森林娇嫩的肉/摩天大厦长个不停/头顶挨天还在长啊长/丰满的发情的躯体引来各种肤色的垃圾人/千千万万万万千千/大家全部躲在白色的房间/发疯又发狂还自以为在治病/我爱吃猴脑呵/我爱吃熊猫肉/我爱吃老虎生殖器/嘿嘿我爱喝乌龟的精液/这些是山珍呵/这些可是海味/这些能大补呵这些肯定治百病/吃饱后我们接着去排泄/然后瞄准性感女人的脸打水仗/现代人住在现代的房间里/生活得的确很现代”[7]。“猴脑”“熊猫肉”“老虎生殖器”“乌龟精液”等名词的出现,既是诗人对于中国畸形饮食文化的再审视,又是对于嗜吃如命、花样叠出的国民性的鞭挞。
食客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和扭曲的心理,不断寻找新的食材,尝试新的制作方法。苍蝇的食性非常复杂,各种物质都可以成为它的食物来源,包括人和畜禽的排泄物、厨房残渣和其他垃圾等。苍蝇在进食后,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进行消化,排泄出粪便。这样的生活习性使得苍蝇经常一边进食、一边吐泻、排泄。但在一些变态食客看来,苍蝇也成了他们眼中的美味:“一只苍蝇碰巧掉在热油锅里/这只被油炸的苍蝇碰巧被某位食肉性人吃到嘴里他大喊一声好吃/该食肉性人捕捉满满一碗苍蝇油炸而偷偷食之总算过瘾/他用油炸苍蝇招待客人大家都说好吃非常好吃/他开办了第一家油炸苍蝇饭店亲朋好友前来放鞭炮表示贺礼/一年后他的油炸苍蝇连锁店遍及世界各地/他又发明了苍蝇的其他吃法:清炖苍蝇红烧苍蝇酸菜苍蝇卤酱苍蝇麻辣苍蝇苍蝇炒菠菜苍蝇炒西红柿苍蝇甜汤苍蝇咸汤苍蝇酸辣汤苍蝇炒米饭苍蝇面条……/此单很长全为专利概是祖传概不外传”[3]。但是,恰恰是苍蝇这种严重危害人类生命健康的昆虫,却成了那些追求新奇、刺激饮食的人们的新尝试。同时,蝙蝠这样一类外形怪异、隐藏各类病毒的动物也成了饕餮者的食用目标。在臧棣的组诗《至暗时别(12首)》中的《蝙蝠简史》中,诗人对于人类顽固不化的猎食野生动物的行径进行了控诉:“这些会飞翔的哺乳动物正在做梦;……它们中爱吃昆虫的那一类,/也梦见我们吃蛇,吃狐狸,吃猫头鹰,吃蜥蜴,/甚至梦见我们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吃它们的同类:理由是/不仅很美味,而且非常滋补;/它们的梦和我们的梦一样/具有完美的统计学含义:/数量上看,虽然人类也算灭敌,/但由于胃口强大,我们直接干掉了/它们的更直接的天敌:阴险的毒蛇。/为了报答,它们在名字的谐音上/下足了功夫,并积极配合汉语的欲望,/将自身倒挂起来。它们甚至梦见/我们为了寻求替罪羊,将一种可怕的病毒/追溯它们身上;但它们仍不敢相信,/我们假装不知道人类自身的病毒/其实比它们身上的,更可怕。”[8]人类对于不同物种的捕杀与食用,打破了人类与其他物种的界限,导致了各种动物身体里的病毒在人类身体及社会的蔓延,引发了许多严重的病毒传播及社会问题。
如果说上述作品还只是从客观写实的角度来描述人类将动植物作为食用对象的情景的话,那么另一些作家则通过夸张、变形、审丑的方式,来展现以动植物为食、宰杀动物性命给作家所留下的心理震动。青蛙虽然是益虫,青蛙肉却是民众餐桌上很常见的一道美味。侯良学在《吃田鸡的人》中这样描述人类对于青蛙的大肆宰杀和食用:“我要逃亡到月球上/身后的青蛙张开嘴巴/捕捉我/我的眼睛跳出青蛙/我的耳朵跳出青蛙/我的嘴巴跳出青蛙/我的鼻孔跳出青蛙/我的肛门跳出青蛙/我的生殖器跳出青蛙/我的每一个汗孔/都跳出青蛙/我家的地板上全是青蛙/我家的厨房全是青蛙/我家的卫生间全是青蛙/我家的阳台全是青蛙/我家的衣柜里全是青蛙/我家的书橱里全是青蛙/我家的各个角落全是青蛙/我的妻子掀开被子/看见被子下的我——一只青蛙/正鼓着肚子和腮帮”[3]。这首作品夸张地刻画了一位以青蛙为食物对象的消费者,最后异化为青蛙的变种,其身体器官、家庭环境中都是被掠杀、被消化的青蛙形象。很多中国生态文学作家都对中国民众发达得甚至有些变态的嗜吃欲望有着生动的刻画,对于食物资源的狂热从一个侧面展现了中华民族在历史上曾经历过的巨大苦难。在诗歌《饕餮者》中,作家借但丁《神曲》中的地狱内容表达了对于沉溺于畸形饮食惯性中的人们的批判和诅咒:“年轻时读但丁的《神曲》/不明白为什么他/把那些贪吃的人/放进地狱的第三圈/那里下着/‘永恒的,可诅咒的,寒冷的大雨’/‘巨大的冰雹,混浊的水,和雪/从那昏暗的天空向下倾倒;/承受着的土地发出一阵臭气’/最近几年/常常读到一些关于/世界上最肥、最胖的/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文章/而且可以目睹他们/不堪入目的肉山的照片/他们有人竟然入选吉尼斯世界纪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肥胖得不能走路/不能下床/让人伺候着/还继续狂吃/甚至内脏都承受不了了/仍在吃/吃/吃/吃/要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儿童/饥不果腹/挣扎在死亡线上/我觉得但丁的地狱之门/对那些暴食暴饮/然后又拼命减肥的人/也要打开/不,他们已经在地狱里,煎熬”[9]。诗人奇思妙想地将但丁《神曲》中所描绘的贪吃者进地狱第三圈的内容进行了生态阐释,将它与现代人嗜吃如命、肥胖不堪的现象进行了勾连。
侯良学对于中国人扭曲、残忍、变态的饮食文化有着深刻的反思,他善于从审丑的角度对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现象进行提炼,创作了一系列具有批判力度的诗作。石田彻也是日本当代新锐画家,他的画作通常表现青年一代与蒸汽机、塑胶袋、坐便器等日常生活用品的一体化,在夸张、变形的手法中传达了现代社会中隐藏的不安与异化。侯良学将石田彻也的画作进行了生态意义上的审视,他将画家作品中异化了的现代建筑、工厂流水线、当代人置于光怪陆离的现象中,以此洞悉当代人真实的社会处境。在诗作《遭遇石田彻也》中的第二首《怪胎》中,侯良学借助画家母亲怀孕后喜欢食用奇怪的东西,表达了对于人类猎食珍稀动物、口味不断加重的批判:“伟大画家的母亲/在怀孕的那天晚上/没有梦到大象/没有梦到白鸽/也没有梦到龙或者蟒蛇/她梦到一辆奇特的豪华小轿车/风驰电掣,驶进她的子宫/她就这样有孕了/怀孕后她想吃那些奇怪的东西/最喜欢吃野生动物的肉/越是濒危的越爱吃/随着肚子一天天隆起/她的饭量一天比一天大/她一顿能吃掉一只猴子/一顿能吃掉一只大猩猩/她一顿能吃掉一头老虎/一顿能吃掉一头狮子/她每顿饭都要换几种动物/她可以吃掉一匹角马和犀牛/可以吃掉一条鳄鱼和大象/就在她快要分娩的那几天/她每天要吃海豚、鲨鱼和蓝鲸/啊,伟大画家的母亲/就要生产了,她躺在医院的产床上/两腿敞开着,用力地挤/医生和护士,宛如举行仪式般/站在她的周围,为她高喊加油/她却生下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9]。健康人类女性怀孕的过程及饮食增加的现象,被诗人替换为现代生活中的物品或动物,孕妇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逐渐增大饭量,猴子、大猩猩、老虎、狮子、角马、犀牛、鳄鱼、大象、海豚、鲨鱼、蓝鲸等都成为孕妇的食物,这显然是对人类肆意猎食各种动物行为的尖锐批评。
随着人类对于自然的开掘与征服,现代人看待世界时角色逐渐发生了变化。如果说在原始时代,人类还只能匍匐于自然威严下的话,那么近代以来,人类掌握了各类科技手段之后,探索、了解自然的能力不断增强,征服自然的欲望也在不断膨胀。在诗歌《对一个现代人实施手术》中,诗人借助医生为病人进行手术的视角,展现了现代人对于自然资源的消耗与对动植物的猎食:“他得病了/家人和亲属们运他到医院/家属签字之后/手术开始实施/手术刀打开他的脚/取出三辆自行车、五辆摩托车、一辆小轿车/他的小腿里还有50多列的火车在轰鸣/他的大腿里流出6万公斤的汽油/手术刀打开他的肚子/取出煤炭7万公斤、石料50万公斤/取出塑料0.51万公斤、钢铁1.974万公斤/取出铜7004斤、锡350公斤、锌300公斤、铝1500公斤/取出谷物2.6万公斤、肉0.8468万公斤、鸡蛋1.75万个/取出鞋子115双、衬衫250件、灯泡750个、易拉罐2.68万个/取出垃圾11万公斤/另外还取出鸡精、蛇精、鳖精、鹿精、蚂蚁精/燕窝、鱼翅、牛鞭、狗肾、人参、灵芝、虫草、枸杞/等等/等等/手术刀打开他的大脑/取出金钱、欲望、贪婪、傲慢、征服、控制、霸权/……当医生要把克制、简朴、和谐……/放进他的大脑/他拒绝/他死了”[3]。
中国当代生态作家对于畸形饮食对象和饮食方式的书写,经历了从写实主义到抽象夸张的转变。但无论采取哪种表现方式,作家们关注的都是动植物的生命权利。如果用生物圈而非人类中心主义视角进行审视,人类将不再是地球上至高无上的主宰者,人类捕杀、食用其他动植物的行为就将显示出伦理道德上的不合理性。中国当代生态文学聚焦于人类欲望与动植物生命权的内在关联,揭示了中国畸形发达的饮食文化背后存在的思想价值观念问题。
三、畸形饮食的反思与拯救
在作家哲夫看来:“生态小说是当前国际性的最热门的主题,自然孕育了人类而人类成为关涉自然存亡的最举足轻重的一部分,长期以来为了满足私欲,人类对自然进行了贪婪无度的掠夺,使自己沦为一个毒孩子。所以我认为:要想消灭或是缓解世界性的生态环境的持续恶化,首先必须洁净人类自身,只有人类彻底觉醒,最大限度地节制自己的欲求,才能最大程度地拯救自然!”[10]面对自然,人类应节制自身的欲望,包括攫取自然物质作为生产资料的欲望,以及将其他物种作为食物来源肆意掠杀的口腹之欲。
在全球化的生态乱象中,诗人唐德亮捕捉到了人类文明的病症,他开出的药方是用智慧、和平、真理、理性、道德,矫正人类普遍具有的愚昧自大、暴力嗜好、非理性、欲望泛滥、伦理缺陷,在一种地球生态平衡为中心的价值体系中重建新的和谐:“拯救地球,捍卫生命/刻不容缓。我们再不能/在洪水泛滥时,才慌忙构筑大坝/再不能向蓊郁的大森林/胡乱挥舞利斧再不能为了金钱/偷猎大象、黑熊、丹顶鹤、穿山甲……/向可爱的野生动物,人类的朋友/张开血口与利牙/拯救生命绝不仅仅/是白衣天使的职责/应对疫魔挑战,摧毁病毒进攻/铲除病毒产生、生存与繁衍的土壤/是我们每一个地球人/责无旁贷的使命/让我们的脑袋从钱眼中挣脱/从无边食欲中逃离/用智慧引爆科学/用橄榄枝代替大炮/用真理战胜谬误与虚妄/用理性守卫公平与正义、道德与良知/用文明之光荡涤愚昧、落后、贪婪、腐朽的污秽/快,伸出你我慈爱的手/拯救地球,保卫生命/保卫野生动物,与它们睦邻而居……”[4]
造成动植物被宰杀、被随意食用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人类思想深处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这种观念认为在人与自然的价值关系中,只有拥有意识的人类才是主体,自然只是客体,是人类改造的对象。自然是否有价值,尺度掌握在人类手中,因此自然有无价值就取决于人类是否认为自然有意义。人类中心主义观念认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应始终坚持人是目的的立场,将人类为满足自身生存和发展的活动赋予意义。由于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人类自古以来将自己视为万物之王,自然界的其他生命和存在都是为人类服务的工具。张应银在《世纪之患:关于中国风沙线的报告》中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进行了深刻批判:“自从人类来到地球上,从纯自然意义上说,人类不但没有给这个星球带来任何生机,反而使地球变得日渐衰落。人类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盲目地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是地球的主人。这种盲目主导着人们的思维和行动,使人类仅从自身的文化成就和生存质量中探索自己的生存价值,傲慢而又无知地把自身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看成是任人利用和摆布的一种布景。于是,人类针对大自然开始了疯狂的、残酷的掠夺。人类也从此开始了悲哀的历程。”[11]
人类中心主义曾给予人类社会发展以巨大的推动力,但也存在许多问题,最常见的后果就是人类自诩为自然的主人,将动植物与其他自然存在视为可以随意处置的对象:“自封为地球主人的人类,时常表现出十足的无知和狂妄残暴。生物学家早已指出,在迄今发现的存活于地球上的总数约1000万~1500万种的生物中,只有30~40种动植物被人类不假思索地选中利用,其余的物种一律被我们视为该除掉的害虫和杂草,认为它们有碍人类的利益或者与人类毫无关系。这样认识的结果,导致了动植物在这个星球上的大量消亡。今天,物种正以每天24种,即每小时一种的速度和人类告别。”[11]那么,人类在自然中的位置究竟如何呢?张应银认为人类不应再肆意践踏地球,否则将使人类最终消灭了自己:“人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也是自然界的一员,受到生物界种种规律的制约。如果任意地改造地球,无情地毁灭自然,那么最终人类将毁灭自己。那时,正像人类学家预测的那样:人类毁灭了自己,地球重归于平静。大自然重新恢复生机而崛起于人类遗留的废墟之上。人类在星球上的若干年的历史,只不过成为整个自然界的一段短短的插曲。”[11]不过在作家杨文丰看来,世界历史已经进入了“人类纪”时代,人类具有了向大自然进军的强大力量,已经很难再回到早期人类对于自然敬畏的状态:“人类在大自然中的位置能否逐步得到调整,是否能逐步摆正,衡量标准只有一个,这就是:看一看这天幕下的全人类,对大自然的敬畏,尤其是新敬畏,能否日益得到强化。我们这个星球,曾有过‘寒武纪’‘侏罗纪’‘白垩纪’……今天,来自科学界的最新判断是:地球已经在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人类纪’!‘人类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类更难以正视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意味着不自量力的征服欲,意味着人类单边主义……”[12]不少中国当代生态作家都显示出一种强烈的悲悯情怀,他们在作品中呈现的消弭人类中心主义狂妄的愿景,反映了作家对全球生态危机的高度关注和对理想地球环境的憧憬。
生态文学作家书写了人类文明存在的诸多缺陷,例如人类中心主义立场顽固、漠视生态环境、急功近利、追逐物质享受、欲望泛滥等等。面对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时,他们提出了一些应对的策略,希望能够延缓甚至阻止自然生态的崩溃。苇岸做过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他认为人类对于地球的利用类似于儿童不知生命有限而挥霍生命,只有当人类意识到地球资源的有限之后,才会真正重视全球环境的保护:“儿童看不到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他充分浪费和挥霍生命,生命在他眼里如同一口井,里面有取之不竭的水,得不到爱惜。当他发现生命的有限与短暂时,他的生命可能已受到了损害,这时他第一次意识到死,并努力去挽救。人类对地球的使用也是这样,消失的森林和动植物种类正是人类在意识不到地球有限时犯下的罪行。但要使全人类都能想到地球上的一切都是有限的,还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13]哲夫说得更直接:“目前,基于人类现有的科学手段和认知能力,还没有发现宇宙间有第二个地球,既然还没有发现第二个地球就不能假定一个虚假的希望给人类。地球是人类的唯一,所以它必须安好!”[10]若要使人类文明在生态危机重重的时代得以延续,反思人类自身文明的缺陷,并不断地修改、调整,当是人类不断前行的必然诉求,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很好地传达了这个重要的讯号。
中国当代生态作家对畸形饮食文化的书写与反思,并非是对中国饮食文化的简单否定,而是借此机会审视传统饮食文化中的负面因素,以矫正长期以来植入人们观念中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作家们通过对写实或虚构的饮食对象、方式的书写,展现了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以猎食动物来刺激味蕾、满足欲望的做法,其目标乃在于借此表达对于中国饮食文化健康发展的热切期待。中国当代生态作家意识到了人类文明的内在缺陷,他们用一种饱蘸强烈情感的文学语言书写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复杂性及其对于地球生态环境的破坏性。人类为了种族的繁衍与发展,将自己视为天地万物的主宰,并在这种文化心理下发展出了一整套的现代文明,其共性便是“人类中心主义”。应该看到,人类中心主义是人类在发展历程中自然形成的集体无意识,在面对自然万物时人类坚持从自身的需求出发,努力寻找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最大可能性。这一方面成为人类走向现代、不断创新的强大动力,另一方面也是人类的自我设限,导致了今日一系列全球性生态问题。从未来的发展前景而言,人类作为自然环境征服者的优越感在严重的全球性生态危机形式下已经丧失了合理性,生态作家们通过文学作品暗示了人类中心主义世界观给世界带来的生态灾难,人类至上、人类唯一的价值取向已经在自然界的报复面前显示了其脆弱性。一些作家们倾向于一种后人类的世界观,也就是通过提倡各物种共存于地球的环境伦理,纠正人类文明中过于发达的以地球主宰自居的文化惯性,重新追求人与自然共存共荣的新状态。
[参考文献]
[1]沙青.北京失去平衡[M].//周明,傅溪鹏主编.北京失去平衡.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
[2]侯良学.自然疗法[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
[3]侯良学.让太阳成为太阳:侯良学生态诗稿[M].太原:三晋出版社,2010.
[4]唐德亮.伸出你的手,拯救我们的地球[J].神州乡土诗人,2020(1).
[5]李学勤主编整理.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杨振林.猴脑筵[G].华海.当代生态诗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7]侯良学.圆桌舞台[M].太原:三晋出版社,2011.
[8]臧棣.至暗时别(12首)[J].中西诗歌,2020(1).
[9]侯良学,申文军.侯良学生态诗赏析[M].海口:南方出版社,2019.
[10]哲夫.极乐:自序[M].深圳:海天出版社,1995.
[11]张应银.世纪之患:关于中国风沙线的报告[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
[12]杨文丰.心月何处寻[M].//病盆景——自然伦理与文学情怀.北京:西苑出版社,2017.
[13]苇岸.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选[M].大地上的事情.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