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自然与靠近的幸福——评宋先周《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
《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是宋先周的散文集,甫一出版就引起了关注,并荣获第十一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宋先周的这些散文作品,从写作时间来看,并非写于一时一地;从写作内容来看,更是跨越了几十年光阴,从童稚时的朦胧记忆到人到中年后的沧桑回溯,中间有很多经历、情感、梦想、幻想,被经年累月地洗涤沉淀下来,跟故乡的山山水水融汇于一体。所以,这部散文集聚焦其在大山深处的成长记忆。宋先周一再充满地深情地回望和眷顾着自己出生、求学、工作、情感、婚恋等等方面的经历,娓娓叙写了父母之于子女的亲情、子女之于父母的眷顾,并充分结合自然之景和个人际遇,把个人在前进路途中的疑惑、迷茫和醒悟作为主题,在一以贯之的深情中,以浓淡相宜的文笔淬炼出隽永不变的人生哲理。我们不难看出,宋先周的散文,在很大程度上并不以辞藻的华美、情绪的泛滥,哲理的深刻,叙事的曲折取胜,而是在朴拙之中透露出一种狡黠的人生况味,虽散淡从容但也不乏人情事理的通透和练达,并力图在其个人独特的审美向度中,深入挖掘底层民众生命的尊严与奋斗,在事件、人物与情感之间,作者以文字为导,潜入记忆的海底、生活的核心,将散文聚焦于明聚焦于生命个体的存在。
一、故乡旧梦:绕不开走不远的大山
读宋先周的散文,就会发现其中绕不开的主题就是故乡。作为一个出身于大山深处的读书人,宋先周虽然后来因为工作和学习进入了城市,但故乡的风物人情,却总是宿命般地萦绕于脑际,而又形塑于笔端。对于故乡的景、故乡的人等与故乡相关的一切,构成了《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中的核心意象,而其中充盈着文学地理基因的回忆,以及在回忆中对真情的与对故乡的思索,则成为理解宋先周这部散文集的独特注脚。“这本书我选择自己熟悉的乡土叙事,用心灵写作的方式表达情感。”[1]宋先周在他的回忆诗学中优先选用纯真、真实、质朴的叙事在文本的褶皱中探索深层的乡土文化传统。要知道,书写故乡是一个亘古不变的书写主题,或者写作从根本上就是精神还乡的一种方式。古尔纳也曾指出,“你总会去回顾那些自己记得的事。于是回忆或者应该说你所记得的事,便成为你写作的源泉和题材。你的记忆并不总是准确的,你开始想起一些自己压根儿不知道会记得的事。有时记忆碎片拼接得严丝合缝,仿佛成为某种‘真实’的存在,而非构建的结果。这样故事便获得了自己的生命,发展出自己的逻辑和连贯性。乍一看,这似乎有点像谎言 实际上你正在做的就是通过记忆来重塑自我”[2]75。很大程度上,宋先周的故乡书写,就在不同阶段的情愫不断回溯和重构中完成了“重塑自我”的过程。
从这一系列散文中,我们知道,宋先周的家乡是在广西河池西北部南丹县一个名叫岩洞平的村子,而在他的笔下,那里抬头望去是尽是大山的连绵,低头凝视是大山无声的投影。也许在一个外乡人的眼里,看山便是山,看水便是水,但在宋先周充满回忆的温情目光中,即便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也曾经给予他无限的遐思,并因此承载了温馨的回忆。比如在《石记》一文中,宋先周竟通过大山深处老家一种奇特的结干亲的风俗,赋予了一块大山里平淡无奇的石头以父性的深沉力量:“说实话,有这样一个不说话的干爹,对我来说也许是件好事,我可以远离训斥,远离唠叨,远离棍棒,我甚至想,我不高兴的时候,我还可以到石头干爹面前哭诉,我可以敲打他,骑上他的肩头”[3]12,尽管很多年过去了,宋先周已经从一个懵懂少年而成长为一名卓有成就的散文家,但是“一想起这些,在家里,偶尔被父母斥责谩骂和埋怨的困苦,似乎一扫而光了。”[3]12像这样认石头作干亲,作为一个外乡人似乎是很难理解的,而就是同乡人中,这也是一个另类的行为。毕竟“结干亲”的对象通常是由父母选择,大多是以人为对象的,其中的寓意从民俗角度来看,当然是非常丰富的,比如有的地方,就因为命理或者生辰等等方面的考虑,而为了孩子的“成人”不得已而为之的;但在更多时候,则又是出于社会交往需要,譬如增进父辈之间的友情,拓展人脉资源等;同时为孩子多认一位亲人,使孩子收获更多的关注与爱意,本质上是对孩子成长的关爱谋划以及社交关系的升华使之紧密化。凡此种种,皆有民俗学根由,而极富神话或传奇色彩的叙事,也热衷给出身卑微但又能力超群的人物选定一个“干亲”,以给他们后来超凡的能力或事业提供必须的前提。但是,像宋先周这样在凡俗的人生回忆中,将一块石头认作干爹,却既不单强调民俗学的意涵,也不是烘托传奇的氛围,而更多了有关个人成长的悲欣交集的感叹。因为“认石头为干爹”在“事事以孩子为重”的父母那里,其实是有着诸多烦扰和不易的,而后作为垂髫少年的“我”,也特别提及他后来在“学校里,大家都笑我,都笑我连个正经的干爹都拜不起,要去祭拜一块大石头,现在就连茅坑里的石头,都被认为和我沾亲带故了”[3]13,这其中就被赋予了成长的意味,也就是在懵懂中,借由石头干爹而对于父母也更多了一层理解。
所谓成长叙事,就是在却顾所来径的时候,因为时间迁移、空间变化、年岁增长以及阅历丰富,而对于曾经无法理解和释怀的一切有了新的彻悟和领会,并且因为这彻悟和领会,大多是以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丧失为代价的,所以哲理化和沧桑感,往往构成了其间的情感底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也就不难理解,宋先周何以不止一次提到过自卑所带来的悲伤、犹疑、创痛,并也因此,而一遍遍地反刍、咀嚼以及试图疗愈孩童时不加掩饰又难以称之为恶意的嘲弄。“我”在学校里都会受到如此侮辱,“我”的父母因为“认石头作干亲”这件事而受到的冷嘲热讽也就不言而喻。父母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想必也纠结良久,但最终认定这门干亲,并在逢年过节都热情以待,这既是父母淳朴真诚、言出必行的做人原则,亦是其对“我”成长的深沉思虑。宋先周并未选择将父母的思虑、纠结、苦难展于文本之上,但透过他的叙述,我们从中感受到了朴素的温情,并体味到了其父母借用这种结干亲的方式而对子女的关注、爱护与重视。“我”虽然开始的时候觉得好玩,在多年以后的叙述中也带有一些恶作剧的戏谑,但看得出来,这位山野中的孩童确实充满了对于石头干爹的依赖和信任。然而,“我”这少年时纯粹而又私密的情感,却到后来失去了凭依,因为村里修路,石头干爹被选中而在工程施工中被粉碎,失去了它的形状,而湮灭在一堆碎石中了,而后化身为乡民们脚下走出大山的路。对此,“我”起初是很伤心的,但在心疼难忍和难以释怀之际,仍然选择踏上这条从村里通往外面世界的有着干爹身躯的大路,并因此而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所以,经由这层乡愁和现代的辩证关系,让我们明白世间的情感弯弯绕绕,总归有情性在。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也正体现在这类似“一厢情愿”与石头结为干亲的做法中,为了“我”的健康成长,父母的良苦用心更见珍贵。
很多时候,散文这一文体,就是一种记忆的分享,作家与读者在其中共同感受文本中情绪的流动。在《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的自序中,宋先周不无感慨地提及,“在我上初中之前,很难穿到一件新衣裳,只能是大哥穿了二哥穿,三哥再穿一季,轮到我穿的时候,已经打了第四层补丁了。那些年,我内心经常生出一些无可奈何的幽怨,埋怨父母的无能,苦恼生存的艰难。但是,我偶尔也会自嘲,说自己还算幸运,我上头有个姐姐,如果这个姐姐是哥哥的话,待到衣服轮到我穿时,补丁会在第四层的基础上再多加一层”[1],因为“这种因出身产生的自卑心理,导致我经常会莫名的孤独,不敢跟人说话,不好意思和多人扎堆,哪怕偶尔聚集,也会自怜自伤。那时候,我的内心极度脆弱,被人欺负,想要反抗又怕打不过他们,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而逃避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捧着书本躲起来。”[1]讲到被贫穷、自卑所困扰的过去时,宋先周在这篇序言中,是相当坦承的,但在散文《石记》中,“我”孩童时求学过程中的孤独、压抑、自尊心受损,却都被轻轻地带过。这也是宋先周散文的一个容易在初读时被忽视,而又能在回味咀嚼中品出的妙处——在淡淡的悲哀与无奈的底色上,晕染开名为幸福满足幸运的扎染花纹。
相比关于成长、离乡、不适应的阵痛过后对人生之道的大彻大悟,宋先周的思考一直行走在路上。过往与当下以及彼此之间的情感交换都在文字中流淌,我们在其中所体验到的情绪也是流动的,不断变换的,无法定义宋先周散文中“那时的我”与“此刻回望的我”之间的情感的差异,它们各自似乎都是具有生长力的生命体,一体两面不足以概括生长过程中的变化,在我们接连不断地参与、目睹散文中情绪成长的过程里,他们也走入了作家情感的洪流中。就是在这种追忆与书写的情感洪流中,乡愁变成了一场华丽的梦境。当我们真正走入宋先周借助回忆所营造的幻影时,那些曾经让他走不出去的压抑、苦闷、疑惑与不安,就再度袭来,而一切幻影破碎之后产生出的光亮,或许就是他这个已经在时空的间隔中出走太远的孩子被治愈的希望的化身。“原来,连石头都是有情感的,当我们曾经拥有的时候,往往容易忽视,一旦失去,才知道它存在的意义。让他用生命的硬度,为岩洞平铺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们把全部的希望寄托给一块石头,那是一种多么无奈的选择。”[3]16
二、回忆的诱惑与生存的奥义
在本散文集中的同名散文《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的题记中,宋先周试图将他的书写归结为他所以为的“想要的幸福,是在光阴的对岸;想看的美景,在别人的故乡。其实,一些平淡的幸福,从未曾远离;很多美不胜收的景致,就在身旁。我曾经淡忘的美景,被流年淹没;错过的幸福,遗失在远方。今天,有幸跟着作家们一起采风。沿途,我捡拾那些遗落的青草树叶,朝着作家指引的幸福方向飞奔。”[3]273文学,在宋先周那里,就是一个契机,是一个礼貌的请求,一个阔别多年而翩翩而至的好友,邀请他打开记忆的缺口,与千千万万的读者一起,探索幸福的真谛。
这本散文集中的诸多篇章之间是同心圆的结构,它们不以线性的时间顺序来展开对过往的回忆、反刍、思索、怀念,而是以宋先周自己记忆深处对于过去的时间、空间、事件、人物的当时体会与后来的多次反复,咀嚼出的相似相近或者是逻辑连贯之处的情感基础。萨特提出过“阅读是引导下的创作”,读者在这个过程中,“意识到自己既在揭示又在创造,在创造的过程中进行揭示,在揭示的过程中进行创造”,而不应该被认为是一项机械性的行动,但在这个过程中文本也是有本质性的,所以这个过程中,作家在文本中设置了很多“路标”,只有那些“路标”之间的“虚空”,才是通过读者的感知和创造去完成[4]8。我们这些读者就处在宋先周所构建的记忆路口,不同于我们所站在的十字路口,是被设置好了东西南北的方位的,他将选择权礼貌地交给我们,我们也自以为站在了中心位置,但却从根本上无法从撇开方向设置的视角去进入散文的文本中,感受情感的涟漪由中心向周围传递。归根结底,我们在幻象的领域,填补了宋先周所设定的“路标”之间的“虚空”,但所能够感受到的,却还是从他的婉转而又深沉的回忆中所汲取的极致奥义。
宋先周笔下的亲情,重在父亲与母亲为自己以及其他的兄姐们的未来的殚精竭虑,而就在这个由回忆所建构的充满爱意的家庭里,“我”对于姐姐的感情也同样真挚动人的。譬如《姐姐是一只褪毛的大鸟》中,宋先周以自己的视角,叙述了一个“受爸妈格外的宠爱”“可以读书写字”的乡村少女的伤痛故事,她在父母一路爱护与支持的成长路上,不断展示出优秀的品质,却又因为家庭变故、个人眼界的局限摔倒,始终深陷在无爱婚姻、家庭暴力、贫穷困顿的现实伤痛之中。兴许是从“我”这个弟弟的口吻叙述,因而对于姐姐的成绩、进步和与众不同,字里行间都流露出“我”的骄傲与自豪,这更是充任了父母作为一家之长的得意,“童年,时常有一只神奇的大鸟从屋后的山坳里起飞,逍遥飘逸地飞入我的梦里。这只大鸟身形庞大,翼若祥云,翱翔之时,遮云蔽日。它丰满的羽翼上缀满绮丽的色彩,它那博大而神秘的气势,一次次在梦里撞击着我的灵魂。我以为姐姐是可以高飞的,像梦里那只神奇的大鸟一般,自由搏击苍宇,直上青云,拥揽日月,采撷繁星”[3]48。但是当叙述到姐姐艰难的求学过程、在学校中被欺负以及遭遇不幸而成绩下降的时候,“我”也有愤愤的丢脸的情绪,这愤怒之中更像是饱含“怒其不争”的苦痛;而到了姐姐进入没有爱情却只有拳头和贫困的婚姻之中不能自拔的阶段,“我”的心疼,则又像是没有实体、没有限制的大雾,而大雾所弥漫之处,如雨般下满了无奈的泪水。
“何况当年,离婚是让整个家族抬不起头的事情。包办婚姻的苦果,姐姐独自咽下。父母明知姐姐婚姻不幸,也常常为此暗自落泪,‘一个独女,一不小心就嫁错了。’但是父母亲碍于颜面,屈服于社会重压,又连哄带逼,狠心把姐姐一次次送去婆家,送到姐夫身旁。姐姐无力回天,姐姐的命运淹没在世俗的无奈里。姐姐咬咬牙,也就此忍辱负重了。”[3]62所以,到最后,“灯影里,我醉眼昏花地打量姐姐。她这只大鸟的羽毛已经彻底褪尽,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姐姐不会高飞了,姐姐不能高飞了,姐姐飞不起来了。童年梦里的那只神奇大鸟,永远都只装在我的梦里,飞不到现实中来了。”[3]65梦里的大鸟最终被现实的丈夫李坚折断了羽翼,以至于残缺不堪的羽翼不再有高飞的机会,只剩下曾经做过的瑰丽的梦境,在午夜梦回之际如钝刀一般缓缓切割姐姐的心。宋先周的这篇散的文指向性很强,他一方面是在探讨姐姐的人生,个人人生的幸与不幸,在一个大山里的穷困闭塞的小村庄中,很大程度上并不只是看个人的努力与否,人难以逃开的,就是自己的出身。而另一方面,在一个更宏阔的层面上,宋先周又是以姐姐这一个悲痛而又实际的例子,让我们得以窥见大山中的孩子想要走出来,走到外面的世界要经历数不胜数的荆棘。因为当下的美好难得,因此更显珍重。对于幸福奥义的理解,往往是在经历过生活的非难之后,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的喜怒哀乐悲喜离合,但人走远了,记忆还在,所以那些迷失的过往,才又在文本的审美空间中留下来,变成了被追忆所紧紧握住的宝藏,只可惜,“我”所从中发现的极致奥义,却并不能替换掉苦命的姐姐所经历过的一切悲怆与无奈。
仍在这本《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的自序里,宋先周无限感慨地写道,“生活是这样,读书写作更应该如此。但愿那些慌乱和急躁已成为过往,成为历史的记忆。我希望能留下来的,是一些有亮色的文字,也希望读到这些文字的朋友们能读懂我的迷惘与清醒,跟着这些文字一起沉思和沸腾。”[1]以此对照,我们不妨对照他在《闲坐一段时光》中的表达,他以为“闲坐”只是外在的状态,而精神上的飞速运转变成劳心费神的元凶。“风华正茂的那些年,我被分配到乡镇教书,乡下的高山厚土把我的理想埋葬”[3]80,这一对于青春时光的遗憾之情,弥漫在整本散文集中,而这种遗憾,或正如童年时期的自卑之情一样,是宋先周试图借用文字的力量与过往的时空进行对话,“曾经我也试图用疼痛的文字,为我即将消失的青春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但是,我生活的夹缝里挤进来一点点阳光,这点阳光的透射,让我渐渐淡化了生命的疼痛,我只能让一些肤浅的文字搁置在疼痛的边缘。”[3]112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中与记忆中的自己谈话,与水中的贝类不断分泌一种体液,借以治愈伤口,却最终获得举世无双的明珠类似,宋先周也尤其擅长于剖析自己情感深处的、难以道出的隐秘的情绪,并尝试利用时间与空间的疏离进行自我疗愈。他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再度认识自我。曾经的“高山厚土”,带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而面前,混凝土铸就的城市中的高山和孔洞遍布的厚土,则是作家无处藏匿的生活场所。“防控疫情这段时间,我看到那些忙碌的身影在远方、在近处、在医院、在路口、在市场、在小区,也在电视机里,有闪光的,有灰暗的,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我,自己过着一些单调的时光,特别是要重复着不走样的生活,也要熬过一个个毫无故事的黑夜。”[3]81“我”于是在疫情防控中苦闷、迷茫、内心孤独、自我颓废、自我放逐、自我伤害,在对生命的思考陷入没有出路的黑暗时,作家在写自己,也是在写疫情防控中大多数的民众的状态。
在拥挤、高效、薄情的现代都市生活中,个人存在的本体意义上的孤独被放大,封闭灰暗的空间,高度戒备的精神状态,现实意义上的空间隔离,从身体到精神的孤岛,从外在状态到内心体验,从被动与主动两方面的力量,将人推入“与他人分离”的孤独的困境[5]371中。宋先周在其散文中描写不同阶段对于童年、青春时期的自己状态就充斥着这种孤独感。人是统一的一个个体,而个体之间又存在着许多具有差异的、各个阶段的我的分体,每一个自我之间,都隔着孤独的距离,结果就在存在的意义上,在个体与其他生命之间深挖了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种基本的、接近于本质的、无法被消解的孤独。而当这种情况下,在整个社会大多数人陷入孤独时,对于幸福的渴望反而构成了焦虑的火种。梁实秋曾经指出,“文学的精髓是人性的描写”[6]195,所以,他不断强调文学一定要持之以恒地表达对于“人性的探讨与写照”,“便是文学的领域,其间的资料好像是很简单,不过是一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但其实是无穷尽的宝藏。”[7]222在评判一部作品的质量时,对人性的书写、刻画与展现的真实度、深刻性及其启发性,无疑是核心标尺之一。尤其在那些混乱无序、焦虑蔓延、个人声音微弱、社会期待黯淡的时刻,人性深渊中的沼泽仿佛拥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引力,将道德拽入与欲望交织的复杂迷宫。“人性”的描绘绝非仅仅是对于“恶”的简单揭露。真正触动人心的人性书写,是拒绝被固化、被标签化的。作家勇敢地将自己的颓废、焦虑乃至迷茫无措保留地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宋先周不仅是在探寻个人的解脱之道,更是在直面并剖析自身的脆弱。这种坦诚与勇气,让我们在仿佛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犹豫与挣扎,从而实现了从他人到自我,从作品到生活的深刻共鸣。
宋先周的散文所描写的是浮躁,焦虑,匆忙,步履不停这样人生百态,原本是分散的,孤立的、自我的、与他人分离的,但是他又强调了一种关于幸福的诉求,希望我们能够在往事的回溯中发现某种人生的启迪,能够坚定信心,在这纷扰之中朝着一个可能得方向“奔跑”。他说这个方向就是幸福。幸福的家庭、幸福的人际交往、幸福的人生状态,如此等等。然而拥有幸福的人的模样是相似的,但有关幸福的奥义却是千差万别的。记忆中家中的凳子、院外的河流、雨雾中的炊烟、桌面上的作业本、屋里的谈笑、门外的鸟鸣,回忆是最幸福的滤镜,它让回忆中的地、人、事都充盈着幸福的活力。宋先周的散文,文字整齐排列中流溢出柔和的深情,说故乡、说成长、说亲友、说美景,说人、讲事、记物,闭眼沉思,幸福浓郁的香气四散。它们被分散在宋先周人生中的不同阶段,也遍布于这本题为《朝着幸福奔跑》的不同篇章中,于是在回忆的魅力与情意的联结下,又借助丰赡而多姿的文字所设定的审美的路标,归位到我们合适的情感抽屉当中。
三、自然的气息与生命的回音
人生活在自然中,身上会有自然的气息,而在宋先周关于自然的散文里,不但文字散发着青草香、鲜花香,而且在四季无声无息变换中,人的生命的轮替也成为了主角,于是春的萌动、夏的繁盛、秋的丰沛、冬的沉静,如同生命的轮回一样充满了温度,世故人心也宛如四季变换,既冷暖自知,又井然有序了。事实上,当我们常处在有屋顶的空间中,与生俱来对自然感知的灵敏度会无意识地下降,而若是不断地行走在壮美的山河中,那么就会葆有对自然的灵敏度,此间又加上作家所独有的观察力与共情力,也就不经意间倾听到天籁之声。譬如在《镇远行板》《哭沙》《花开无言,落花有声》《信马由缰》《古渡·苦渡》这几篇散文中,宋先周先是将自己安置在天地万物如兰气息之中,而后一代又一代人在风中被吹散的低语,也因此而被他捕捉到,并经由细密而又婉转的文字给传达出来了。所以,与通行的游记总是将重点放在景与物上不同,宋先周的这几篇散文统一将落脚点放在其在自然之中所生发出的联想,牵引出自然与生命的纽带,将自然生态不朽的、活力的美,与人类所处在社会间的消耗、抗争、拼搏的力放置在一起而形成无限的生命张力。
在这个意义上,宋先周的散文,总是借助于个人独特的审美向度搭建起诗意的建构,并倾向于揭开美的肌理,将内里中底层的、离乡的、奋斗的,以艰苦的状态来展现生命之力。烦扰而又生生不息的生活,也就多元而又立体地表露在我们的眼前。譬如谈及父辈努力操劳,一个老艄公的凡俗日常,就被他赋予了亘古的意义。“老人已届古稀,与儿子、孙子一家三代人都在这条河上,他们各自做一名船工。现在儿子孙子开的是电动船,只有老人一辈子与船桨做伴。尽管努力了三代,他们至今还不能在城里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他们住在城郊,每天骑车往返在城乡的道路上”[3]77,但这种悲天悯人的知识分子化的情感,却又很快地转换为对于人类本质的生命意义的追寻:“老艄公一辈子在舞阳河上挥桨,舞阳河水能不能在老人的体温里感受到他生命的那份苍凉、悲壮与恢宏?两岸崛起的那些高楼,老人最后安歇的会是哪一寓?这座美丽的古城,何时才能真正成为老者自己的故乡?”[3]78。此外在宋先周的笔下,对母亲一生坚守无私地奉献爱与养分的描写,不仅仅包含了个人的情感的追念意味,而是将其上升为“养育五个健硕儿女的农村妇人”的人生哲学。要知道,这中间“儿女们把母亲生命的绿色一层层揭开,让母亲荒芜成了一片沙漠”[3]287,一名农村妇人与沙漠中的绿洲,就此构成互为镜像关系,而付出了这一切的母亲直至生命衰竭,自己的心灵,被现实的苦难沙化麻木,“这种哭泣声酷似响沙湾的沙响。这次哭泣仿佛是为这个沙化不断扩大的家园,又仿佛是为沙化枯干的母亲。但是,我知道,我的哭泣更是为自己,为自己逐渐沙化的心灵”[3]287。人生的四季人人都会经历,写四季花的生命和品格,“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于自然而言,时间仿佛一位无形的过客,它既无意义,亦无拘束,只遵循着宇宙间那亘古不变的法则。在特定的时间段,于相同的空间维度里,自然以其独有的韵律,铺陈出一幅幅应时而生、应景而现的绝美画卷。然而在宋先周的自然书写中,却转换为对于人类的生命的深切思考,结果,这看似绚烂多彩的自然世界,就成了映衬人生短暂与渺小的背景板。
但若换一个角度,宋先周的自然散文则又采用与自然并肩,与宇宙同位的视角,将生命的时间与空间融入自然宇宙,结果他也从万事万物的时序更迭中,发现了人类自我更新的一面。尤其是看起来亘古不变的人性,也因为这遥远的凝视而在精神层面上的焕然一新了。“也许,有花的春天太过于温暖,有果的夏天太过于热烈,有风的秋天太过高爽,有雪的冬天太过严寒。但是,只要选择了人生,我们最终都逃不过四季”[3]189。难以超越的生命轮回与不断逝去的青春的感叹,却因为在幻想中生机盎然的时间渡口,让宋先周宛然在眼前,看见了推陈出新的力量。譬如秋后漂浮在池塘上荷叶,枯黄而无力,这是古典的诗文不断吟咏过的情景,但是看似苍凉而又沉寂的古渡,却在这时候被宋先周发现了它被现代的交通工具和交通线路所代替的命运,这种替代,无论自然还是人类的生命轮回,就有了生生不息的力量。所以,宋先周就不失时机地让“我”回首过往的岁月,想起曾对妻子的亏欠,借助对人的深情眷念扩大成为对于一片土地的回忆,于是“我”这时候,也开始期想人生也有一个渡口,将人间的苦痛渡走,只剩下一叶扁舟,载上“我”的青春与妻子的康健。所以,这篇散文看似像在写古渡记事,但正如贯穿全文“我醉酒呕吐”情节一样,其中让“我”难以忍受的遗憾愧疚之情,就被转换为形而上的思考,题目“苦渡”的人生苦渡之“苦”不但给具象化了,而且在哲理上获得了升华:“站在古渡口,我想,这条水路,这个码头,也许什么都可以渡,唯独渡不了我的生活疾苦,渡不了我在时间长河里荒废的美好青春”[3]200。而一直在路上的前行者,与离乱中设置的障碍、悲伤、离别、失去抗争,生命的张力在此中爆发“也许,这才是生活的全部,人生不可能信马由缰。人生的沟沟坎坎注定了生活的起起落落,高速路的平坦,也只是心中的一种臆想。那一个个不可预测的隧道,那一段段让人敬畏的高架桥,那一个个长长的高坡……任何路段都会暗藏凶险”[3]47。
宋先周关于自然的散文中,首先承认自然万物的生死交替、荣枯更迭有其自在的规律,而“我”作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主体,其实也处在自然之中,与万物在精神上交流,人主体的生命精神与自然万物的灵智融合在一处,达到“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诗性生存、超功利的美学精神上的浪漫空间。宋先周自然散文的书写将作为个体的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精神性的联络用日常的、轻盈的语言艺术化,“我也曾经在正午,站在龙滩水电站大坝的左侧,看到灼热的太阳撕开天空厚厚的云层,让无数根光柱如无数支利箭射穿云朵,直直地射在奔流的红水河上。而红水河面泛起的微波把钢硬的阳光一点点折断,让阳光一小段一小段地漂在水面上,那段正午的时光,一定被红水河玩弄着、践踏着、静止着,那些光柱射进水里,再反弹到水面,变成河面上一串串跳动的音符” [3]106“现在映入我眼帘的码头却那么静默,这个避风港像一个垂暮的长者。避风港那几艘破船被周围繁茂的茅草遮盖,微风吹来,河水荡起几层无精打采的水波” [3]195“我们只看到淡淡的云层在低海拔处若隐若现,朝阳升起,没有想象中的霞光万丈。山川明亮之后,石表山山下,村民已经劳作在田地间的身影清晰明朗”[3]217尽管人类置身于自然环境的怀抱之中,情感与性情亦在自然之中交融共生,从而紧密地将人的个体生命与自然界相互联结,然而像这样宋先周在自然散文书写中所发现的人与自然的相互连接,并未削弱人类在其中的主体地位。宋的散文依然“以人为本”,不仅展现了人在自然中释放的无限潜能,而且勇于直面并不回避人在复杂社会中被物质化所带来的麻木不仁、执着迷惘以及失意彷徨,他以自身经历坚信在自然中寻得自我更新的契机,使生命的能量不断地从外界以另一种方式回归注入到本身,以重新面对现实的生存困局。因此,虽然宋先周面向自然文化中的衰败消弭、物竞天择的规律时也常常流露出来的悲观失落的情绪,但也经常性地在人个体从自然中获得的能量,以赋予个体的生命在自我更新中重燃进取、乐观和坚韧的人性活力。
结 语
在2023年广西散文创作研讨会上,宋先周分享了他对散文创作的深刻思考。首先,他讨论了散文创作的“舒适度”问题,认为散文创作需历经三个阶段:首先是“能写出”,其次是“可发表”,最终是“能留存”[8]。这当然是卑无高论了,但他的“能留存”,也确实可以普遍化为作家创作的最内在的动机和最关键的环节。所谓不朽,是人类亘古的梦想,而当肉身的脆弱实在是在自然的残酷中不堪一击时,仍能作为幻想而存在于我们头脑中的,那就只剩下精神产品的创造了。早在中国文学的草创时期,它就给人以这样的承诺:优秀的作品不但能使作家名垂千古,也能让作家内在的东西流传不衰,因此,后世的人读了他或她的作品,有可能真正了解这个人。然而正如宇文所安所指出的,“这种承诺唤起的希望越大,引起的焦虑就越严重,带来的困难就越难克服”[9]1。然而饶有意味的是,宋先周却偏偏将这种焦虑的心理状态称之为“舒适”,这实在是耐人寻味的。那么如何按照宋先周所说的实现这种“舒适”呢?他说,这关乎审美愉悦的获取,不仅涉及作家自身感受,还与杂志编辑及散文读者的体验紧密相连,所以如果不能在共通的文学场域中获得广泛的认可,当然也就无法获得“可发表”的机会,也就无法具备“留存”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强调文学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都是了无意义的。从这个角度,宋先周应该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他的散文不但获得了发表机会,而且由此结集的《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还获得了文学大奖的认可。所以,“发表”与“留存”,归根结底都是以不朽的欲望为前提的。宋先周就此而提出的期许,则又回到了文学的本质了。基于此,宋先周的散文将日常的人、事、物巧妙融合为我们构建一个既现实又虚幻的情境交融体,从审美的意义上放大了人与人、人与时间、人与空间、人与历史之间的纽带。就此而言,宋先周的《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已大体承载了审美重任,并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他作为一个创作者所当具有的不朽的雄心。
参考文献:
[1] 宋先周.慢生活——《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自序[EB/OL](2023-06-11). https://www.ddgx.cn/show/66129/u0s232782885a4.html.
[2] (英)苏西拉·纳斯塔,刘子敏.“不易说清的东西”: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访谈录[J].世界文学,2022(2).
[3] 宋先周.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23.
[4] (法)萨特.为什么写作[C],萨特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5] (美)欧文·亚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6] 梁实秋.人性与阶级性[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7] 梁实秋.文学讲话[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8] 刘景婧等.向深处挖掘,向广袤拓进——2023广西散文创作研讨会纪要[EB/OL](2023-12-07)
http://epaper.gxmzb.net/content/2023-12/07/content_16048.htm
[9] (美)宇文所安.追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作者简介:赵牧,广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吴佳怡,广西大学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