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映姝诗集《她·们》:没有人能喝下她
拿到张映姝的这两部诗集,我集中时间阅读。在这之前我读过她的很多作品,留下了独特的印象。在《草木有言》中,她的植物诗歌系列引人瞩目。一个诗人或者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能找到自己写作的矿脉。读张映姝的草木诗,让我意识到她是知道自己要写什么的诗人。
读完《她·们》这本诗集里的100首诗,我觉得作为诗人的张映姝是成立的,与其他诗人有着明显的区分。我读后文章的标题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人能喝下她》,这是映姝的一句诗。“没有人能喝下她”——这是张映姝有别于索德格朗、普拉斯、茨维塔耶娃等等女性诗人,而又和她们气息和精神相通的诗证。区别于《她·们》呈现的那些女性来自日常、来自我们身边,就是一个个在生活的各种层面努力活着、努力抵御风雪、努力盛开的“我”。这个“我”在诗集里当然是指女性,然而在阅读和感受的过程中,却拆卸了性别的藩篱,通向对于所有人的关切、理解和赞美。相同之处是,张映姝笔下的女性无论从身体、生活,还是精神正在走向独立,或者已经独立而且成熟。《她·们》显现的内心的自信和前述的诗人们一样强烈、特别、光彩照人。这是因为她们应对生活和世界的能力,同样首先来自女性生命的感受和创造,她们都带着坚韧而美的精神焰火。于此,张映姝有着精微的把握,她用另一句诗来作进一步解说:“她清楚它们/精妙的差异。”精妙的差异的感受既来自现实层面,也来自审美的体验和表达,这是优秀的诗歌很重要的一个指标。
讨论当代诗人,地域和代际不是那么恰当、却又不能忽略的起点。张映姝是兵团二代,在西部诗歌的代际更替中,如今到了走向成熟的时候。在这一代诗人群体中,产生了很多兼具承继和突破的出彩的作品。比如,有的诗人有意识地把诗歌的场景缩小,有意识地把过于炫亮的色彩调匀,有意识地把过高的调门降低,以期在细微处彰显世界驳杂的纹理,时空交错交缠交融的征象,和生命复杂而清澈的流泻。这是西部诗歌的一种新的呈现。这样的写作基于诚实的态度,也就是说,一个诗人首先要承认自己是谁,自己站在哪里,承认自己的地域文化身份。这是任何一个诗人不管出生在什么地方、生活于什么地方,都不可能摆脱的宿命,同时也是诗人身份证的起始的数字。我的意思是说,地域和代际并不是局限,而是通向四方的起点。比如,我叫郭建强,我是青海人,我就是青海诗人,这是我在任何一个场所、任何一个时空都要正视,甚至强调的。我不会把自己的这个身份从我的血液中稀释或者剔除,这既不可能也是愚蠢的。我们知道,就是游历的诗人、行吟的诗人,地方的和地域的色调,也会在他们的吟咏中留下痕迹。读《草木有言》也好,读《她·们》也罢,我在张映姝的诗歌里要寻找的就是具有初始意味的DNA,就是具有联通世界、指向未来也指向过去,不断在新的生成的DNA。
读完诗集,我知道张映姝的作品是新疆的、是西部的,当然也是属于诗歌的全部世界的。《她·们》有很多诗指涉的是新疆现在的人、现在的事、现在的场景和剧目:“她站在新民西街的人行道上/像一座雕塑,守着半车财富/两捆旧纸箱,一尼龙袋塑料瓶/三只空油壶,一沓鸡蛋盒/ 它的重量,大约等于她的命运”(《推车的女人》)在诗人所定格的图景里生活显示了本质的平庸和沉重,但在这种境遇中线描一样地绘出了人的坚强的形象“像一座雕塑”,并且深涵同情地指向形而上——“它的重量,大约等于她的命运”。张映姝的切入的视角、情感的流露和思考的分寸感的展现,是带着体温、体察和记忆的深度的,她的诗经过语言的转述,仍然保持着传导在皮肤和内心的战栗:
多尔玛,“叶子包米”
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未知的事物,
她总怀有一丝胆怯和敬畏
那味道,超出语言的边界
糯米香、蔗糖甜,和某种香料
迷迭香,罗勒,地椒,或是藤椒
她被这奇异的混合之味迷惑……
——(《品尝多尔玛的女人》)
张映姝近乎采访式的诗歌写作,不仅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态度。这让我想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位采访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遭遇者的白俄罗斯作家,也是以走向被采访人生活、记忆和内心的方式,才写下撼动人心的作品。我认真读了她的《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我还是想你,妈妈》等作品,字里行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有些章节一读就有把人击倒的力量。现在来读张映姝的诗集,我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是白俄罗斯作家采用了散文,张映姝当然写成了诗篇。但是,地域的、特定的历史和现实的场景都在作家和诗人的作品得到映现。映姝写这近百位女人,既没有俯视,也没有仰视,而是带着一种凝视、平等的姿态来写这些活生生的人。笔下的这些人和她又构成了一个平等的、理解的、同情的关系,构成了一组关于新疆进行时的人物素描、工笔、彩绘的组画。在这里,平等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是诗人的道德和审美的基本素养。映姝写植物也好,写人也好,平等的观念和态度时时让诗句长出青枝绿叶,开出簇簇果实。在我看来,这是伟大的天山和银锦般的伊犁河对于怀抱的生灵的滋养,也是对诗人启示的结果。
在《她·们》这部诗集里,像以上这样用日常的材质,磨制超越生活的表象的诗句俯拾皆是。新疆的自然和历史,新疆的现实和未来,在一百首诗歌中结成了朴素而瑰丽的花环。这样的花,这样的花环,是生长在新疆,而向世界播散其苦香、迷香和清香。新疆也好,西部也好,通过张映姝的诗笔,再次生发动人的光彩。这也证明,地域和其他先在于我们的元素,正是负载诗人迈步、奔跑和飞行的“息壤”。这块每个人与身具在的“息壤”的能量,很大程度上来自个人的认识、推进和丰富。张映姝的清醒在于,没有过分、过度地挥霍西部诗性的地理地域,也没有将极具个性和丰富度的民族文化作为写诗的颜料,她诚恳地走近一个个新疆的女人,倾听她们,感受她们,爱她们。诗歌精微地显现了与命运同在的人们的状态和精神,当下西部诗人、中国诗人的活力和创造力可见一斑。
张映姝对书写对象,无论是物、是事、是某种情绪或者是人,都有非常饱满的感受能力、认知能力和表现能力。同时,诗人深谙“分寸”的规限之美。她知道音符应该怎样生动起来,歌唱应该如何升起和归向深处。这种分寸感和适当的距离感,与阔远天地间日月星辰之于恰当地映照万物相似,也和西部的人们之间既亲切又保持适度距离的情况仿佛。张映姝将这一点把握得非常出色。酒在西部文化和西部诗歌是重要的元素和符号,张映姝也写到酒,但是她在诗歌里能保持克制,保持分寸,她的诗中之酒实际上是一种微醺状态,是一种薄醉状态。酒在她的诗中,如同轻漾于金瓶银壶玉石玛瑙的酒杯,其优雅恰恰可以将生存、生活、生活的深度体现出来。
我注意到张映姝的诗歌中常常出现很多生活特殊和重要的场景,在她的绘染和雕刻下,实际上已经具有了一种人类学的诗意提纯。比如巴扎、婚礼、艺术,包括游戏,具有地域文化气息和民族色彩的细节扑面而来,突出了诗歌的美感,加深了诗歌中流涌的命运感,形成诗歌的语言肌质。在这样的诗章里,那些被凝视的女性在种种触手可感的背景,凸显出了其肖像特征。我们因此可以指认出这部诗集是张映姝之于当下女性的生活画、精神史,也是重新锚定自我的百幅自画像。
我希望当今诗人能写出具有人类学涵盖力,贯穿生态意识和品质,饱浸生命理解和关切的作品。因为人类的社会生活也好,或者人类的精神心理也罢,都是包含于这个整体结构的。这是一种关于生、生活和生命的现象学、伦理学、哲学,对于艺术家和诗人而言,这是一种经过观察、体悟,饱含盐分的诗学。我在《她·们》这部诗集中,看到了这种趋向。
张映姝早已洞悉我喋喋不休的空乏,她在诗歌《养稻田蟹的女人》的结尾这样写到:“她的体内,有一个我/或者,我的体内,有一个她”。这是一种事实,也是她的诗歌的一种指向。这意味着“没有人能喝下她”的生命体,可以和普拉斯所写下的自我并立“月亮,我黄金锤炼的皮肤/无限精美,无限昂贵(《高烧一百零三度》远洋译)”,并且更加成熟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