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拾光》艺术特色之我见
去年十月,得到一本尹武平签名的散文集《归途拾光》,但当我捧读《归途拾光》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了。尹武平是一个从班、排、连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将军,又是“冰心散文奖”的获得者,能得到尹武平签名的书,兴奋喜悦,先睹为快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我几次拿起书又放下,总觉得应该找一个特别安静的时候专心地来读。我对自己需要读的书历来怀着敬畏之心,我觉得这是对作者,也是对自己最起码的尊重。
当我捧起《归途拾光》的时候,尹武平送我书的事完全隐退了。我拿着的就是一本散文集,一本我必须认真品读虚心学习的纯粹的散文集。
一
第一篇《记得那年桃花开》,“叶子在枝条上青绿绿地闪着油光”,这是一句普通的描写,但它一下子把我抓住了。接着,作者用了一个乡土气味极浓的比喻来写不受待见的桃树:“不开花结果的桃树像不下蛋的母鸡一样,是不招人喜欢的。”我在农村生活过,我一下子捕捉到了这个比喻所透射出来的作者的情感底蕴和质朴个性。
《水流自净》也是一篇写人写事的散文,写的是作者在入伍初期莫名其妙被怀疑受委屈,最终靠妈妈那句让他刻骨铭心富有哲理的“水流百步自净”走出困境的事。《水流自净》的开篇比《记得那年桃花开》还要美,那白与青的对比,那软与硬的搭配:白茫茫的盐碱地,芷青色彩带似的小河,河上的青石板桥,池边枝叶旺盛的柳树。柳树的枝条垂到水面,树下有一块油光油光的小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脚伸在水里,与鱼虾嬉戏,不时发出兴奋的铜铃般的笑声。而小孩的妈妈就在近旁洗衣,也许还有其他人。这是怎样一幅温馨又惬意的画面啊,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描写啊!
可这铺排依然不是为了铺排而铺排,而是要写出下面一段话:“原本清清的小池塘一侧,被那农家自染的老土布衣褪下的颜色和汗污搅浑,变成了一条黑紫蓝相间的细沙带,随着流淌的河水钻过小石桥,向前漂去。漂着,漂着,还在漂着……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最后仅看见远方的溪水,在太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像无数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十分迷人。”
这是一段承前启后由景入事的描写。因为这段描写,妈妈那句抽象深邃的“水流百步自净”的人生格言一下子变得形象,具象。还有小星星的比喻,那是多么清明高远的意象,作者把变清的在阳光照映下的粼粼波光比作小星星,并且以“一闪一闪,十分迷人”来摹写,这样的比喻和摹写,把小河的清明、清亮写出来了,也把小河的美丽、美妙写出来了。文贵曲笔。《记得那年桃花开》和《水流自净》的宕开一笔曲婉入题,美,自然,文理勾连,既拓展了生活画面,又深化了书写主题。可以说,就曲笔入题而言,《记得那年桃花开》和《水流自净》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文本范例。
二
《归途拾光》的散文,带着明显的乡土生命体验。从篇章,《那年桃花开》《知了情》《秋月》《秋雨》《点拨》;从画面,竖着头发走夜路,顶着麻袋去上学;从叙写,蒸年馍时多拽一块面,把黑豆赖成枣的童真童趣,全村人踮着脚尖等救济粮的急切和期盼;还有那鸽子蛋大的青桃,躺在小黑碗里的几根凉粉, 那“一树桃成熟好了,能卖十几口钱呢”的喜悦,“人活一辈子,不蜕几层皮,难得过上好日子”的唠叨,“撂下一句话”“撂”的硬决,没有一处不透着浓浓的乡土气息。那揭着皮,掐着青红丝吃月饼的样子你想想都心酸,那使命结结实实落在“我”肩上的质感,沉甸,叫你不由想起木桩,粮桩……
刻骨铭心的记忆有很多,但儿时的记忆却是长在骨头里,溶在血液里,它是一种气息,一种风貌,它和生命一起长大,长成一种品格,长成一种情怀,长成一种抹不去的文字底色,长成一种难以遏制的情感流露。
《知了情》是一篇比较纯粹的状物散文,但作者在写到知了喜欢在榆树上扎堆时情不自已地就写到了吃榆树皮的日子,文章最后又忍不住写到:“也许是古城里林立的高楼阻隔了它悦耳的叫声……我多么想能见到那时满足过我童年好奇心的知了,能听到给我带来无限童趣、悦耳的知了声啊!”
这种情怀的渗透和植入,把尹武平散文的深度和广度一下拉开了,使他的散文有了一种纵横浑厚的气韵和气象。《知了情》最后的呼唤,《白蒸馍》最后“我还能吃到儿时那纯正的白蒸馍吗”的诘问,自然又超然地把文章提到了一个广阔而丰厚的层面。
这种情怀的渗透和植入,让尹武平的散文具有了浓烈的热度和醇厚的温度。在尹武平的散文中,有体恤,有感恩,有珍惜,所有这一切,都源自这质朴又深刻的乡土生命体验。因为这温厚又心酸的生命体验,尹武平有比别人更柔软的同情心,更淳厚的同理心。因为这生命体验,尹武平的思考既朴实又深邃,书写既宽广又真诚。他敢于说真话,说实话,敢于袒露自己的心底,敢于言别人不敢言不愿言之事。
这一切,既源自一个军人的血性风采,也源自他乡村生命体验的温厚光芒。
三
所有的个体生命体验都是唯一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即使是完全相同的生长环境,因为感受、感知、感悟的主动性和能力差别,也完全可能呈现出千差万别甚至天差地别。
尹武平的儿时记忆是心酸的,也是幸福的。这心酸来自艰难的生活,这幸福来自温暖的乡情、亲情。从尹武平的散文可以看出,尹武平对生命,对生活,对他所处的环境充满了热爱和好奇。这热爱和好奇成了尹武平面对这个世界,打开这个世界的钥匙,有了这钥匙,尹武平的感知、感受被带进了一个广阔而精微的世界。而这广阔而精微的感知感悟,一旦诉诸文字,就立刻显示出它作为文学的精妙和美好。
所有的技巧都是为了生命体验的精准表达。遣词造句,尹武平随心而出,字字饱满,不拘泥,不浮夸;修辞表意,尹武平更是心怀良苦,繁简酌当。在《写给岳母》中,尹武平对妻子当时住处的艰苦极尽铺陈渲染,为的是要反衬岳母的坚韧和无私;在《乙未之痛》中写自己和老首长的感情时,却又惜墨如金,只用了三个字:“真、感、情!”这三个字,字字千斤 ,且每一个字单独断开,单独使用标点符号,那么这三个字就不是简单的三个字,于无声处听惊雷,一切皆在无言中。这是简的好处,简的力量。
繁与简有时候体现在内容上,有时候体现在节奏上。节奏也是一种表达,错落有致的节奏会给人一种跌宕起伏的震撼和感染。
《归途拾光》的节奏除过文本自身的气韵和顿挫,句式选择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比如“没有尝出桃味没有孵出小鸡却使我看到了那棵桃树的希望”,比如一个连长对连队的驾驭力,“往往不在于你发现了多少问题,也不在于这些问题是否棘手,而在于你是怎么坚持了原则又给予人性化的处理”,这两个句子的重点都在于强调最后的意思——“希望”和“坚持原则又给予人性化的处理”,但作者却选择使用两次否定,然后肯定的长句,这种选择,不光强调了意义,也让表达有了一种层层逼进不容质疑的震撼力和感染力,起到了让人不得不接受作者观点的效果。又比如,“大家都认为你不会检查的时候你去检查了;不会出现的地方你却在那里出现了;他认为你不会知道的事情你却知道了”和“我曾点兵昆仑山下,踏破贺兰山阙,辗转西北大地,尝遍人间艰辛,才由一个农民的儿子成长为共和国的将军”,这是两个典型的排比句,句式整齐,气韵贯通,加上作者使用了一正一反和动词置换,使已经很有气势的表达又多了对比鲜明,由点及面,逻辑严密,情理相融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四
尹武平散文的文学表达,更在于谋篇布局,如果《记得那年桃花开》《水流自净》中的乐园和河水算是一个小过渡,那么《牵一缕清风拂利剑》则是一个成竹在胸的大构思。《牵一缕清风拂利剑》,这个题目本身就是一个比喻,作者在一开始就写到:“我们师是一支历史厚重声名显赫的红军师,是一柄横亘在西北大地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这是一个大气磅礴的比喻,有了这个比喻,军队的重要一下子出来了,反腐败的重要性一下子出来了,“牵一缕清风拂利剑”的主题意义和支贯全文的构架全都出来了。因为这个比喻,整个文章显得横刀立马,气势磅礴,一个“牵”,一个“拂”,将所写之事与主旨形象地贴合,给人生动形象又浑然天成的感觉。
布局谋篇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一切取决于情感需求,表达的需求。一般来讲,散文书写都会用第一人称,但《归途拾光》中有很多篇幅都采用了第二人称;有的篇目虽采用第一人称,但当回忆拉开,又情不自禁地转换成第二人称。第二人称叙述有很强的在场感,面对面,既有利于感情抒发,也比较容易将读者带入情境,让读者产生亲临亲历感同身受的感觉。《归途拾光》中这样的篇幅很多,《怀念密友》《洞朗,你挺住》《洞朗啊,我想悄悄告诉你》《给理想插上翅膀》《聪明反被聪明误》等都选择了第二人称叙述,另外《乙未之痛》《秋月》等也采取第二人称转换,这样不但大大增强了感情抒发的流畅酣畅和感染力,也使文章有了一种骨正气硬,情韵荡漾的感觉。
怀抱,骨肉亲情的生长地,栖息地。在回忆的开始部分,作者就写到他十多岁的时候病了,父亲给他捏,给他揉,最后他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这就是浓浓的亲情,这就是暖暖的记忆,因为这记忆,父亲的爱不同于其他人的爱;因为这记忆,我对父亲的爱也是别的爱无法比拟,无法替代的。文章最后写到:多少年后,父亲在“我的怀抱里优雅尊严地老去,这就是我们父子”。在很容易流于琐碎,形成流水账的亲情叙写中,作者选择了两个景象迥异的怀抱,既把“父亲养我,我送父亲”这样一种血脉传承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亲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又使文章筋骨分明,一点没有啰唆琐碎之感。
五
细节决定成败,不管小说,散文,细节都是抓住人心,让人铭记的关键。尹武平对于细节的感受和选用可以说得上是精微精准,炉火纯青。
《谁说清明尽忧伤》里有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我没有管好弟弟,差点挨了父亲的打。“第二天,我找了一根绳子,一头拴在我的左手腕上,另一头拴在弟弟脚腕上。防止自己睡着了弟弟满院子乱爬。”这些小事,放在平常也许不算什么,但在弟弟牺牲之后,那情感就突现出来了,迸发出来了。导引回忆的句子,习惯上会用到“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可作者却用了“说起弟弟,我的感情闸门就难以关闭”,有了这样一些细节,“难以关闭”不再难解,它把蕴含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力量和意义真正地诠释出来了。
还有在《锵哥印象》中,作者抓住锵哥“各就各位”“匍匐前进”的个色语言,刻画锵哥风趣、坚韧、低调的性格和人品,让人哑然失笑,印象深刻;抓住“九个小时,用餐两次也没有中断我们的话题”来叙写艺术家与共和国将军相见恨晚,心灵交映的情谊。
六
画面感是一个很文学的问题,它既可以用于小说,也可以用于散文,它是用来形容或评判文学作品生动不生动的一个重要标准。尹武平的散文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大到整段描述,如《秋月》的开头:晚霞慢慢地,慢慢地消散了她那绚丽的颜色,秋月悄悄地,悄悄地爬上了树梢。秋月不知不觉“就像一轮硕大的银盘挂在了当空,银色的、淡淡的光芒洒满了大地。徐徐秋风不时送来几丝清凉,几只蛐蛐在窗沿下的花丛中欢叫着”。这是一幅特别清凉,特别清明的夏夜图,静中有动,暗中有光,既不幽闷,又不吵闹,作者描摹这样美妙的画面,不是为了描摹而描摹,不是为了画面而画面,而是为了写小时候那半个月饼。连接秋月与吃月饼画面的,是那神圣而难耐的“供月”。
《知了情》的开头称得上是纯文学的描写。说它是纯文学描写,因为它的出现并不仅仅在于开篇,而在于营造氛围,创造条件。在这段描写里,作者抓住了“归”,抓住了“黑”,抓住了“睡”,抓住了人间的静,和另类生命的响和动。这“归”“黑”“睡”为捉知了创造了条件,这响和动为捉知了提供了可能,这一静一动,仿佛一幅巨大的夏夜图,一下子把我们引到了捉知了的现场,让我们也仿佛身临其境,参与其中。
《硝烟》的描画属于速笔写意。文章开头一句“这是二十年前,我在西北戈壁荒漠上所经历的一次演习”之后,这样写到:“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尽情向这无垠的戈壁荒漠飘洒着,使初秋的塞上平添了丝丝寒意。”寥寥几笔,昔日战场,今日演习地的广漠、荒凉、萧杀就在眼前了。
七
通读《归途拾光》,我被军人的血性、坦荡,和宽厚质朴的情怀感动着,又被纯稚拙朴的气息感染着,但我知道,稚拙不是稚嫩,更不是简单,它是铅华洗尽的简约,它是去尽雕饰的澄澈。没有技巧就是最大的技巧不是说真的没有技巧,而是说技巧的高境界在于让你大快朵颐却不留一丝造作的痕迹。大厨做菜总喜欢用一点点糖,商家有时候会往咖啡里放一点盐,咸味还是咸味,咖啡还是咖啡,但味道却要鲜美得多,特别得多。你感不到糖和盐的存在,但它确实存在,正所谓存在的不存在感。
《归途拾光》让人几乎忘记了技巧,只沉浸在它至真至诚澄澈稚拙之中,但文学就是文学,文学的感动绝不会仅仅靠境界和真诚。满汉全席里的“白水煮白菜”看起来清亮清澈,吃起来滑爽怡人,但那“白水”不是真的白水,而是早早用干贝、公鸡母鸡、公鸭母鸭等吊出来的高汤。所有的功夫就在一个“吊”上,吊得好,清亮清澈如白水,吊得不好,又浊又乌又腻味。
《归途拾光》的开篇、布局、词语运用、句式选择,还有比喻、细节、趣味性、画面感等等都很有特色,但它们都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融在内容里。所以我们必须沉下心,细细品,慢慢解,才能品出它内里的门道,解开它诱人的诀窍。
(原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