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登春台》:漫长时代里的芸芸众生相
继“江南三部曲”、《望春风》《月落荒寺》之后,作家格非推出了最新长篇小说《登春台》。小说串联起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等人物,他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北京春台路67号,在20世纪80年代至今长达40年的漫长岁月中,诉说芸芸众生的命运沉浮。小说中没有笼统的、符号化的人物,发生在人物身上的事件,既真实到触手可及,又经过虚构而充满魅力,以细节呈现复杂的人性,在平凡中掀起个性的微澜。书中人物有着各自的生命轨迹和处世智慧,作者让他们诉说过往,一点点剖开普通人的伤口,再用命运之线缝合,将漫长时代与芸芸众生互相映照。
逃离与新生:在自我叩问中构筑新的世界
小说的开篇,沈辛夷讲述自己逃离与新生的故事,她在坎坷中勇敢地叩问自我,寻找存在的方式。这个故事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展开,雨天既是叙述的背景,也是通往她记忆的大门。在雨幕笼罩中,一个个悲痛的事件随着雨水流下,指向世界的本质。沈辛夷的痛苦围绕童年的创伤性经验展开,沉默寡言的父亲最疼爱辛夷,但隐疾让他总有挥散不去的愁闷。野心勃勃又焦虑急躁的母亲总是把“生活就是拼命”挂在嘴边,她直白地偏爱弟弟沈新桐,认为用钱能补偿辛夷的一切伤痛。讲故事的时候,沈辛夷人在北京,穿过溪流、山峦、泡桐树回望故乡。距离感给赤裸的痛楚蒙上一层柔和的细纱,沈辛夷发现,虽然自己痛恨母亲,但血肉的牵连是无法割舍的。母亲在景区因不舍得花钱而表现出窘迫时,她会感到酸楚和悲凉,离家上大学之前,她“盯着母亲头顶的一块秃斑,心中凄恻难忍”。
忧郁淡漠的沈辛夷不适应小城镇亲近的关系网,她对北京的遥远与宏大有着本能的亲近感,北京像是能包容一切的空间,这种特质是南方小城无法拥有的。所以她要逃离故乡,在地理空间上远离母亲。父亲去世前和沈辛夷在寺庙的谈话中,说到每个人都有一个“提婆达多”,这个反面人物总在妨碍自己。对沈辛夷来说,这个人就是母亲。上大学、工作、恋爱并没有让沈辛夷彻底得到解脱,只能在短暂的如释重负后,一次又一次走向新的痛苦循环。即使物理空间上获得了一定的自由,她仍不敢挂断母亲的电话,不知如何挣脱心底的忧郁和沉闷。梅雨般阴郁的苦难世界中,听故事的人期待沈辛夷完成明朗的蜕变。虽然到故事的最后,奇迹也没有发生,但沈辛夷也在尝试着与母亲和解。她逐渐认识到,母亲本身就不是完美无缺的,与母亲的关系折射了自己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她要一点点艰难地成长,在自我叩问中构筑新的世界。
孤独与烟火:在苦难中搭建起自己的世界
周振遐的两任司机陈克明和窦宝庆中,陈克明来自城市膨胀后的郊区,他先后见证了稻田的消失、工业软件园的扩张、外来人口急剧增长等现象。陈克明也在改革大潮中经历了随波逐流的打拼,有过失败,也在刘昆吾、周振遐等“贵人”的帮助下,一步步赢得了财富和声望。陈克明早年在熟人社会的经历让他擅于和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作为与改革开放同时代者、见证城市变迁的在场者,他又迅速接受了现代化的熏陶。同时,他也品尝到时代症结的痛苦,事业成功的背后是深层的孤独和焦虑。与静熹离婚后,每当遇到人际关系问题,陈克明也总在梦中向静熹请教。等醒来时,“发现自己把枕巾都哭湿了……看着渐渐发白的窗纱,有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作者用细节塑造出陈克明立体、复杂的形象,他在失败中勇敢蜕变,在背叛后依然深情,这个多维度的人物充满张力,承载了时代潮流中个体精神与现实社会间复杂的关系。
对于窦宝庆这个人物,作者没有直接指摘他在困境中的行为,而是由草蛇灰线般的线索牵出一篇第二人称书写的故事,拆解个体生存的不堪和难处,编织一个悲痛的故事。
窦宝庆来北京前,生活在甘肃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在父亲的安排下前往北京打工。他到北京不是寻求一个崭新的开始,而是想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默默消亡。窦宝庆还时刻面临着与罪恶的博弈,每当想起自己杀了逼死姐姐的男人,他就会跌入痛苦的深渊。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人物,他惧怕孤独却又沉溺于孤独,厌恶与人交往但对亲人一往情深。远在甘肃的老家和父母,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钱包里全家的黑白小照,为窦宝庆构筑了一个稳定的内在空间。在内心深处,窦宝庆对家人充满深情:姐姐刚刚去世的那些日子,他每天都会去坟茔边陪她;面对眼中泛着泪光的父亲,他会哽咽;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给父母。因此有时候,他“忍不住这样想,一个人要是没有父母该多好!要是那样的话,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命运,你都能坦然接受”。
窦宝庆被周振遐重用后,并没有得到奇迹般的逃脱,而是充满繁复的转折和变数,使这个故事符合人物性格与真实的生活逻辑。不论是想到“那件事”时窦宝庆内心的悲痛、暴躁、危险、耻辱,还是回乡的酒席上,那个暗暗观察他的刑警,或是在窦宝庆被捕之前,与郑元春在颤抖的拥吻中做了最后的告别……这些深刻繁密的伏笔彰显了与人物和处境一致的内在逻辑。作者对这个人物是充满慈悲的,周振遐如和风细雨般走进窦宝庆的生活,老人告诉他,要设法与自己的过去和解,把心里的大石头放下来,不悔过去、不惧将来。在监狱里,他牢记周振遐所说的生命的“觉悟”,从生命的尽头回望当下,珍惜每时每刻。在摇摇欲坠的性格和处境中,窦宝庆依然没有获得世俗上的圆满,但是他学会了像树上的大鸟一样,立足当下的生活,一步步在苦难中搭建起自己的世界。
生活与哲思:走向属于自己的当下
在周振遐的引导下,听故事的人和讲故事的人一起,思考严肃的精神生活,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性,思考时代变化给人们带来了什么。
作者在塑造周振遐的形象时,结合了文学化的叙事和神秘的哲思,他的存在和参与,似乎给窦宝庆、陈克明这些人带去一种切实而又虚妄的转机。在前3个章节的铺垫中,听故事的人似乎将希望寄托在这个神一般的人物身上,想让这个神通广大的老人救赎故事中的芸芸众生,但他不过是在漫长的时代里学着观察和思考这个世界。周振遐对自己的家庭和自我的存在也有深深的无力感,婚姻家庭的破裂后,儿子周南只把周振遐当作取款机,全然感受不到亲情。于是周振遐转向对生活的观察与哲思,他揣测、虚构、臆想大街上陌生人的命运,衣衫褴褛的老妪的命运、腿脚不便的老人的命运,由此联想到穷人的生存困境,联想到死亡与生命。对眼前的世界进行抽丝剥茧般的观察,从生活日常中提炼哲理。
互联网时代,微信的出现和普及把周振遐拉回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网中,他以漠然的避世心态与外界保持距离,又使自己深陷自我的道德谴责中。他“走在了一条与时趋完全相反的道路上。在一片空旷的荒野中,他注定了只能与自己相遇”。幸运的是,他在晚年遇见了姚芩,相比于爱情关系中对彼此的牵连,他们似乎在进行一场生命的实验,两人经常进行灵魂上的交流,以细致入微的观察去拥抱世界。这段关系让周振遐与创伤和解,开始用自我的本真对待生活。故事的结尾,死亡和困扰多年的难题依然存在,但是周振遐没有放弃在日常琐碎中进行哲学的思考。北京的酷暑和暴雨隐喻着强烈的活力,院子里的花不知疲倦地盛放,周振遐在与世界的微妙关联中,确认自己处在幸福之中,有勇气直面生活,跳出困境,允许一切发生,一步步走向属于自己的当下。
带着人性的温暖与慈悲,作者给了故事中的人物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局。从潮湿阴暗的梅雨季一路听来,故事快讲完了,我们迎来了晴朗的盛夏和畅快的暴雨,见到一抹亮色,也见到了众生相。沈辛夷、姚芩、陈克明、静熹、窦宝庆、周振遐……作者不厌其烦地拆解每个人当下的心灵状态和现实处境,希望他们都对生命有全新的领悟和幸运的归宿。故事的时间轴从改革开放至今的时代延展开去,在漫长而充满变数的时代里,我们倾听了各种人物的经历,在日常琐碎中思考着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性。或许只有在获得思想的能力后,我们才能承担起当下自我的责任,获得自在感和灵魂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