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研究者的“序”与“常”——关于刘语晗《荥泽》
《尚书·禹贡》记载,黄河水沿古济水溢出后聚积为荥泽,“荥波既潴”,与济水息息相连,“其源来不穷”,“千里不能休”。不休的荥泽,流经二十多个世纪,流至一位古籍研究者①的笔下,拥有了另外一番光景。
古籍研究者说,荥泽是一座村落。这个村落与其他村落并无不同。田鸡扑棱翅膀上木架,牛羊成群蹚下山坡,荷叶曲折在河道里,风打过玉蜀黍传出梭梭的声响。待到几盏冬椒残挂枝头,捋下一颗在掌心揉搓,辛味四散,熏得人渗出泪来。
古籍研究者又说,这荥泽确又是不同的。荥泽的四时有序,天地有常,自有其一番意思。
荥泽的“序”与“常”,首要一重,是生死无界。在古籍研究者的描述里,荥泽的坟挨祖屋而建,背一把镰刀上地,在松土里滚个“黄儿化”,累了靠在一堆干硬的土丘上歇息,这便是坟。死后的人,也从不被想作去了他处,依旧守着老屋和田地,翻地、撒种、等雨、收割,做着和生时一样的活计。于是,荥泽的故事依着这层自时间深处而来的古意,在不怕鬼和乞“天眼”吃饭的人中间绵延开来。
古籍研究者写《荥泽》,意在微茫烟波散去后“那边儿”的事。点燃一炷香,向阴间探照,探照出的是艰难鬼世中的情难与不可说。杨青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在阳世时,与满腔柔情的水红种下一段情意,因缘际会终不得一处,阴阳两隔。到了阴间,杨青与香香互为依傍,平添不少阴寿,待到水红溺于荥泽桥下与杨青重逢时,三人之间的情字拖扯再度成为煎熬。但,情难不足以覆盖荥泽。情难背后的生死之谓,许是古籍研究者更为属意的。搅乱虫蚁的屋穴播下麦种,就唤作生?把布满创痕的心烧化扬散,净剩几两血肉重新吹进一个崭新的胸膛,就是重生?古籍研究者面对两世的难局,借人物之口,叨念出关于生死无界的踟蹰。
荥泽的另一重“序”与“常”,是天地人不隔。关于这一点,古籍研究者并未专事论述,而是化在以自然之物入人形貌的技法里。杨青的俊俏,对应的是“长了对大花眼,远看去像一对熟透的黑梅,眉毛蟠根错节,似给这佳果缠了层藤蔓,梅子下嵌着坚石一样的鼻。”水红水一般的面容,被如此这般形容:“一双眉眼如同掩在荷叶下的墨鱼,稍一跃动便激起亮闪闪的水珠。唇是紧闭的菡萏,偶尔笑起来露出的尖尖小齿如同刚剥开的莲子,一望便觉清香。”杨青眼里的香香,“好似田里新吐蕊的娇花”。这技法,以及技法背后的天地人不隔的生命观感,生发自荥泽的一方水土,亦可回溯至自《诗经》《离骚》而起的传统文化独有的审美基因和精神脉络。这脉络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转淡,如今被古籍研究者拾起,不免令人惊叹。
一并值得惊叹的是,古籍研究者描述荥泽,有意无意间,复原了一个整全的世界,一个直觉、经验与天命之间沟通能力尚未消散的世界。她今日落笔的寥寥数字,同时可能又是另一篇巨制的开始。
注释:
①《荥泽》的作者刘语晗现在复旦大学古籍研究所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