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间信》的两封信
一
季进兄好!
暑假你是最悠哉的,我却忙煞,孩子脱了学校,我最超脱也脱不了干系,时间掰开来也不够用。所以,你交代的差迟迟落不了地。或许,我也并不乐意落地这差使。你知晓,我不好谈论创作,至少目前为止。也许,有一天我拉不开创作之弓,我会谈一谈自己的创作,像谈身世经历一样谈。现在我更喜欢创作,不喜谈。我甚至觉得,过多谈论创作会影响创作,像注视电光会使我目眩一样。《人间信》当然是我的重要作品,我想我是有话可说的,但不是现在,这个鸡飞狗跳的暑假!
不瞒你说,这个暑假我又多了一个“孩子”——这话听着酸死了——一个月来我几乎日日在为它兜转流离,尚未结束。无论如何,我没能在你限定的时间内完美交差,不过也许可以不完美地交差。想必你可能认识,朱又可,新疆的一个诗人,后来在《南方周末》副刊当过多年的编辑,他于今年五月十日,几乎在《人间信》出版后的第一时间给我来信,跟我有过探讨。那时暑假尚未开始,我有空回过一信,一定程度上对《人间信》有些回顾和谈论。暂且让它顶个差,如何?
不得已为之,请谅!请谅!
二
又可兄好!
惭愧!惭愧!这么久才复信。
说来,我大抵是你来信的第三天看到信的,当时手头正忙,想等两天,也是想思虑一下,更深入、更有针对性地和你探讨。但忙过头了,就忘了,直到昨天,突然想到你这“信”。恰恰是昨天,你又来信催问,仿佛有某种感应;又仿佛,你隔着几千公里,瞅见我正和你的老友、老同仁“相谈正欢”——我们正谈论着你。
是向阳,他也是为《人间信》来,并如你一样喜此书,不惜远道来做一期节目。我们自然谈到兴盛的、风光的《南方周末》,谈到《南方周末》副刊,谈到你,让我一下想到你之来信,一直在我“无视”的风中晾着,倍受冷落。真的抱歉!抱歉!既是忙的,也是老的。我本记忆力过人,不大忘事的,老友的手机号一个不存,记在心里,以资证照。但这些年,我开始慢慢把这些手机号逐一存回手机,因为它们正在淡出我的记忆。是岁月不饶人吗?这真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不乏有人认为,《人间信》有我的自传色彩,如果给我话权,我会坚决否认。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将此——自传这种看法——视为一种贬义。我以为,从经历出发,将“小我”经历扩大、粉饰、腾挪、伪装成小说,这是一路小说,但断不是小说的大路。靠经历支撑的小说家是幸运的——作为小说家的幸,人生如戏如梦,命运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却也是不幸可怜的——作为小说家之不幸,因为他们不可能多次经历这样壮阔的人生,于是他们或许终生只能写一本书,烟花一样,一生只能曝一次光。说到底,这不是小说家,只是人生赢家,或输家。一个小说家,称职的小说家,是那个在人群中只看你一眼却终生不忘而写下千百封情书的痴男怨女,每天过着痴心妄想的生活,窗外天翻地覆不管,只管自己心里一点屁事。高明又幸运的小说家,可以由此——这点屁事——写出照见人世间诸事多情的宏篇巨作。
我心里确有一桩被父毒打并和父决裂多年的“屁事”,但说老实话,我从没有去管它,因为在那个年代,在农村,它是家常便饭,不足为怪。我甚至一度都忘了它,作为儿子;作为小说家,我曾想将它作为材料使用,却不知如何用,也许是材料太普通,派不了大用场。所以有一天,我拿它写了散文《致父信》,算是物尽其用。《致父信》真挚情深,甚至感人至深,聊以告慰我父在天之灵。但它仅属于我,不属我之外的第二人;它是我的成年礼,我的中年病,我精神的一角落。《人间信》的出发点不是它——这点屁事,终点也不是,它只是中途一个折点——小说以此为转折,进入了“我”时代。我讨厌自恋,讨厌自传,讨厌自己经历过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里的家庭、亲情、社会关系;我欲书写、状态那个时代的弊病,愚昧的世俗,社会的脆弱,男人的霸权,女性的忍辱负重,破碎的人间,残虐、昏庸的世道等等。我似乎呼醒了你,但不以此为荣,我希望唤醒所有人,至少是中国人,而不仅仅只是我的同龄人。
回答你提的几个具体问题:
1.为何起名“人间信”就免了,它没有标准答案,我答之,便是剥夺读者的理解权。不排除我自己也没有明确答案。
2.自然。小说不是话剧,小说是“原生态”的生活现场,那些人、事是“主题生活”的配件,绿叶配红花一样的道理。
3.小说出版不久,一个写作的朋友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是直通通一句话:汪曾祺说,他很想打通小说和散文的界限,《人间信》做到了。也许是人之常态的奉承话,但确实不止一人,包括昨天向阳,都对小说的语言不吝美言。我以此为乐为荣。我一直认为,小说作为一门艺术,要完成的第一要素是语言,焠炼也好,洗泡也罢,总之是要异样的色泽。
肚子饿了,客套话就不说了。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