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戏者已成戏中人”
2010年,朱朝敏以《起于乔木》获“冰心散文奖”。与冰心类似的是,朱朝敏的散文保持着一种纯粹的真,她的作品贯彻着一种“文学清淤”的思想:透过成长伤痕的自我表述,以搜求几近澄澈见底的生命体验。70后作家的成长经历颇多相似,大多由小镇入大城,朱朝敏也归属于此。在70后这批逐渐熟练于挖掘城市文学经验的作家群体之中,像朱朝敏这样将“真诚”贯彻到底的书写风格并不多见,她似在有意地、孤独地保存这种赤诚和忠心,抗拒现实生活中的某种无法言说的现代焦虑。
悬置在众多散文佳作的光环之下,《鲸鱼沉默》这部中篇小说作品有些特殊。《鲸鱼沉默》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名叫于一念的中年男性,陷入了与妻子的婚姻情感危机之中。痛苦中,于一念返乡居住,携朋友一行人来家度假。其间,朋友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惨遭分尸的头颅,勾连到一起多年前的凶杀案。于一念父亲回忆往事,提及许多年前,当地工厂之中有位名叫阿依的姑娘被爱人抛弃的故事。最后在醉酒的朋友的口中,于一念才得知阿依才是自己的亲身母亲,父亲原来是抚养自己成长的养父,自己的生父仍不可知,他陷入了迷茫之中。总体而言,《鲸鱼沉默》一反朱朝敏其他作品的那种真切感,从一开始就敲定叙述主角为“中年男性”。这种跨性别叙述本身就基于生性的虚构与心灵的倒错,男性的生活体验对于女性作家来说,总归是会有陌生的。
女性作家以男性角色作小说叙述者的现象并不少见,女性作家大多秉承“以虚求真”的心态来构造男性角色,即她们做好了虚构男性心理的写作准备,却打算最终在小说文本中传递一种理想主义的“真诚”。《源氏物语》是最早的女性跨性别叙述的文学范例。紫式部渴望在光源氏上投射一种完美男性的理想寄托,希冀他既有着女性般超凡的样貌,又能用全心尊重他的每一位爱人,这样的人物显然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由于并非男儿身,女性作家针对男性角色的真诚预设通常难以塑成理想的效果。从这一点看,朱朝敏在《鲸鱼沉默》所采取的“务虚策略”则鲜有真诚性负担。于一念从一开始就不以“真”为人生目标,他在生活之中处处“务虚”。阙美真是一位美女,她身处红尘中却不食一丝人间烟火,她飘逸而优雅,总是想在生活中追求一种禅意。于一念娶了阙美真,他事实上也恰是看上了她的孤冷,“谁也别想走进她的内心”。在头颅事件中,于一念也想高高挂起,他不想介入这一个莫名的生存焦虑之中,惊恐之余他更愿意躲在虚幻的梦境与空壳般的记忆之中。于一念与父亲“老于头”的关系也耐人寻味,他似乎和“老于头”有一种天生的隔阂感,以至于“老于头”最后将身世的秘密泄露给于一念的朋友高亚军,而不是直接告诉自己的儿子。
所以,虽然《鲸鱼沉默》讲了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但于一念看起来却并没有承担“真诚”方面的教化任务,他对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打不起兴趣,他只想以一种零状态的处事方法来保存自我的纯粹生命。从这一角度上看,于一念颇似“局外人”,他想要割裂内心境况与外部世界的联系,采取彻底旁观的不介入策略。然而,事与愿违,于一念还是发现了自己原来早已身处这一悲剧故事之中。于一念甚至还是这悲剧故事中的一位主角,他没能在懂事后与自己的亲生母亲见上一面。“听戏者已成戏中人”,于一念所笃定的务虚追求与超脱渴望最终竟成了笑话,他身上已经彻底浸湿了生活之雨,无处可藏。
朱朝敏利用纯粹务虚的叙事前置,绕开了跨性别叙述的真实性难题,借由男子对女子始乱终弃的悲情故事,向人们传递了他质的命定式“真实”:生活看似能给常人留有庇护的空间,但当他们尝试在自我精神家园中扣留意志之后,却总发现自己无法摆脱现世,生活总是“逃无可逃”。此外,反复在小说中出现的“鲸鱼”这一形象还有着别样的深意。所谓“鲲鲸”这一词汇中的“鲲”,起源于《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鲲”本就是一种“实虚结合”的形象。而小说之中的“鲸鱼”也吸收了这种文学手法,将形象定源于邵阳崀山云端间若隐若现的山峦。审美盛宴就在这实虚的观景与想象之间,“鲸鱼”就象征那“‘实’‘虚’一体”的哲学渴求。阙美真的出现总是与“鲸鱼”相关。于一念错乱恍惚的神经之中,阙美真就是观而不可及的“鲸鱼”,于一念对“鲸鱼”实体的视感总也无法形成虚妄的触碰,“鲸鱼”和于一念的人生总是对他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既没有超脱人生的那般“远”,也不似市井人生的那般“近”。
“听戏者已成戏中人”,朱朝敏通过跨性别叙述以虚入文,却构建了一个于一念重新入局的故事体验。或许,现实人生也好似“鲸鱼”那般进行呈现,生命求索的虚与社会生活的实总是无法割裂开来,我们必须在这虚实之间求得一种灵性的平衡。
作者系湖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