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小说、散文与《豆青》
《豆青》,许冬林 著,中国言实出版社,2024年9月
许冬林到北师大创作研究生班读书之前就小有文名。不久前出版的散文集《外婆的石板洲》,在文学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评论界认为,许冬林有表达乡村经验的天赋,其语言充分展示了文学幻想的力量,而且叙事能力也很强。我也读过这个散文集中的几篇,比如《渔网与姑娘》《暗处的河》《三寸金莲》等。这些散文篇目,编进小说集中也无妨,因为它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经验重现,其中有纯熟的叙事,还有很强的结构意识。我曾经鼓励她写小说。她说,她一直在写散文,也得到了同行和读者的肯定赞许,但写着写着,就感觉遇到了瓶颈,的确想尝试写小说。
青年作家出道之初,常常把小说写成散文,但写着写着就捉襟见肘,也就是许冬林所说的“遇到了瓶颈”,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散文写作,看似门槛很低,其实最难。这让我想起了书法练习,门槛似乎很低,谁都可以插一杠子,倘若迷上它,仿佛遇到了一个吞噬时间的“黑洞”,所有的时间都被吸进去,也难见成效。散文写作与之相似,上手不难,要写好却非常难。散文这种文体,与其说是“无中生有”,不如说是对“有”的再现,它无法完全依赖想象力和创造力,更倚重于涵养和学识,以及语言文字的老练和纯净。像季羡林、杨绛、金克木、张中行这些老先生,文章拉家常似的,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但不知不觉就超越了个人生活局限,将经验转化为艺术。有论者论及杨绛的散文语言,说它就像中国文化这棵老树上,生出的灵芝。老一代散文家都是这样的。这得助于他们身上所具备的文化“三味真火”的长时间修炼,生活经验方显出艺术本色。年轻作家自然难以做到,不但没有将经验提升为艺术,反倒有可能把经验矮化为经历。
现代小说尽管也是广义的“叙事文体”,但跟散文的差别还是很大。从根本上讲,它属于“无中生有”的文体,更多地依赖于想象力和创造力。个人经验的丰富和匮乏与否,让位于想象力和形式感。至于语言,则弹性较大,根据不同叙事目的,语言可精致可粗粝,个人喜好不得不做出让步。该精却粗或者该粗却精,艺术上都会大打折扣。因此,它与其说是一种“语言艺术”,不如说是一种建立在想象和创造基础上的“结构艺术”。所有的材料——词语、细节、情节、故事——都被装进艺术结构之中,也就是艺术理论家所说的“有意味的形式”之中。这里就少不得无中生有的能力,少不得奇思异想的创造能力。这些能力,跟年龄和学养没有直接关系。所谓“诗有别才”,此之谓也。
《豆青》(中国言实出版社2024年8月)是许冬林的第一个小说集。六个中篇小说,尽管都是全新的“无中生有”的小说艺术创作,但跟她的散文集《外婆的石板洲》之间的基因连续性还在,故事叙述和语言风格之中,充满迷人的“雌性”——《豆青》中迷失在情感歧路上的“海棠”,《颜色三叠》中的“阿栀”,《台风过境》中的“丁香”,《并蒂花》中的“合欢”。她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女人。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雅号”:花。她们也有共同的“卑称”:草。世界之美和践踏美的蹄子,都被她写进了这些小说之中。感谢许冬林,在中国女性悲剧舞台巨大的天幕上,留下了她的姐妹们凄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