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兔子跳》:欲望的刀锋与人性的黑洞
老晃的小说致力呈现千姿百态的人性面影,他犹如一个孤独的猎手在平静如水的日常生活中开掘和勘探着波澜不惊的故事之弧,他的叙事层峦叠嶂而峰回路转,充盈着东野圭吾式冷峻的悬疑魅力,既有寒冰般的凛冽荒寒,又不乏春风拂面的温暖动人。长篇新作《饿兔子跳》鲜明地承继着老晃一以贯之的小说观念和美学理想,延宕着他的人性求索和追问,以超越世俗道德和理想主义的方式冥想和审判着世道人心。老晃和他的小说叙事者如同“精神警察”俯仰品察人性的广阔天地,《涉过愤怒的海》《池中怪物》《蚀骨塔》及其《饿兔子跳》共同构成了老晃小说的人性景观,那是爱与恨、明亮与黑暗、善良与罪恶及其阳光与风暴的交错叠印,那里激荡着大千世界的回响和隐秘盛开着人性的“恶之花”。
《饿兔子跳》是一部欲壑难填、扑朔迷离的人性“沙之书”,堪称心理现实主义的典范。小说以大学生阮冬冬去鼓州岛旅行神秘失踪为线索,围绕着对阮冬冬的寻找展开一场心灵的殊死博弈,每个人都置身罪与罚的漩涡饱尝着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亲情、友情和爱情遭逢到前所未有的无法言说的考验和疼痛。阮冬冬的父母亲阮文和周媛、姑姑阮金、民宿老板陆渐平、女警官辛捷、苦等女儿的律师朱越国、冬冬的男友欧树,他们身上既闪耀着博爱的光辉,同时又不约而同潜隐着黑暗的荆棘。阮冬冬的痛源自她深陷迷茫躁动的深渊而无力自拔,包裹着她的那些秘而不宣的罪恶野蛮疯狂地生长,周媛的畸形母爱对阮冬冬造成难以疗愈的创伤记忆,不堪回首的戒网瘾学校经历成为阮冬冬难以挥去的梦魇,她渴望以逃离的方式获得新生。阮金与阮冬冬情同母子,她们曾是相谈甚欢毫无隔阂芥蒂的知己,然而当阮金选择以“饿兔子跳”的网名聊以慰藉自己苦闷的现实生活和假面人生时,便注定终结了她与阮冬冬之间的亲密无间,阮金也由此走上了精神囹圄的不归路,她对阮冬冬的艰苦寻找也就具有了自我救赎的意味。对于阮冬冬而言,男友刘冰的远走、姑姑的无情背叛、意外怀孕的沉重打击使其面临着如履薄冰的命运悬崖,残酷的生活遭际和真相让阮冬冬不断地遮蔽自身难以言说的痛楚。如此荒诞不羁的生活会让每个人都无所适从,但是艰难的生死抉择会让我们羽翼丰满,拥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挣脱命运的囚禁和虚无的泥淖,重新诠释人性、情感和生命的真正价值。“一直被看到,就不会失踪”,努力跋涉过水流湍急的暗河后拨云见日,以柔和的爱的光趋散恶的雾霭与灰阑。
老晃以近乎残酷的方式直击生活本真,他既在此岸无情地昭示人性恶的冷峻,同时又以虔诚的忏悔试图抵达爱和宽宥的彼岸,游弋其间却又无法辨识“谁之罪”的幽暗与澄明。《饿兔子跳》中的人物真假善恶难辨,老晃就像高悬的明镜让人内心深处的腌臜与丑恶无处遁形,我们虽无比渴望温馨友善,但是真实的人生和命运却总是在无数的溃败和失望中负重前行。阮冬冬的父亲阮文是风度翩翩的君子,表面佯装与周媛的和谐婚姻,而实际早已出轨;阮金假借阮冬冬的名义维系着与伯爵、卢群和赖小光之间扭曲虚假的两性关系,但是却在失落困苦的境遇中被她信赖的医生卢群玷污了身体;民宿老板陆渐平因有犯罪前科,所以被认定为阮冬冬失踪案最可疑的凶手,悖论的是他又在阮冬冬生命垂危之际拯救了她,诚然这种施恩背后隐藏着更为恶毒的阴谋;阮冬冬的男友欧树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切,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与阮金共同寻找阮冬冬,但是他对阮冬冬的爱是否发自内心的纯粹亦未可知;赖小光的经历充满着悲情的况味,他对阮冬冬带着暴力倾向的接近绝无恶意,而是因为阮冬冬酷似其未婚妻温文静,以此慰藉着他情感上的空白与遗憾,正是他向阮金揭穿了阮冬冬被藏匿的真相,而赖小光却在善念之际被无情伤害。这就是老晃的小说哲学,他如此逼真地表达着“小说永远低于生活”的真谛,善恶虚实相生,犹如当空的皓月明朗与阴暗共存,照亮了我们的内心和生存的世界。
人烟罕至的犬腹岛成为了欲望宣泄和人性炸裂的最后之地,阮冬冬失踪鼓州岛的案件昭然若揭,肢解老朱女儿朱琳的真凶被阮金和阮冬冬囚禁于黑暗幽闭的铁屋,恶魔般的伪善终将无法逃脱正义的绞刑架。阮冬冬高举石头砸向赖小光的时刻便意味着饱受欺凌之苦的她也瞬间成为了恶的化身,赖小光漫长的跌落和被黑暗所吞噬具有强大的隐喻之义,人性的深渊让我们难以抉择,神与魔、善与恶就在一念之间。当阮金获知真正的始作俑者时她本有机会终结他的生命,但是她犹疑了;阮冬冬内心深处知晓深爱她的人对她的无情欺骗,但是她选择了隐忍;老朱像西西弗斯一般苦寻女儿的尸体永不言败,阮金的犹豫不决、阮冬冬的秘而不宣、老朱没有希望的等待都彰显出人性中最为柔软深刻的意蕴。犬腹岛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灯塔,它的象征性内涵在于每个人心中都绵藏着向恶而生的善,老晃故事中的人性恶在无声地呼唤着善念的长虹,而这也构成了老晃小说恒定的修辞。小说家老晃功莫大焉之处在于他在反人性的大江大河中尽显人性的云卷云舒,他建构的那些亦真亦幻的故事其实依旧剑指当下的时代和生活,老晃以文学的刀枪开辟出独树一帜的新小说革命。
《饿兔子跳》与老晃此前小说创作的共性特质在于叙事中都与海休戚相关,《浮冰》中的庄列松、《涉过愤怒的海》中的金陨石、《鹈鹕小姐》中的小说家漆马、《饿兔子跳》中的老朱和陆渐平,人物的命运与故事的跌宕起伏如同海的千变万化,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老晃在他的小说之海中必将一直游弋到海水变蓝。此外,老晃的《饿兔子跳》等小说极为关切女性的生存和精神窘境,她们成为被侮辱和损害的群像,他讲述了那些被消失和遗忘的女性故事,批判和痛楚“施害者以他们希望的方式存在于世间,而受害者却暗淡如同尘埃,好像她们生而为人的使命,就是有一天突然被杀害,成为刑事案件卷宗里一个个了无生气的名字”。这种带有社会学普遍意义的观念迥异于性别立场和女性文学视域中的经验表达,老晃以此带给那些处于黑暗角落中的女性希望的微光。但丁在《神曲》的“天堂篇”中写道:“基督的飞鹰所抱的圣洁的目的,并不是隐匿不见的,我看出他决定把我的忏悔引往何处……以及每个信仰者像我一样希望的天国,连同上面说到的那种生动的意识,这一切都把我从歪曲的爱的大海里救出,放在正直的爱的海岸上”。老晃和他的《饿兔子跳》便是那“基督的飞鹰”和“上帝的牙齿”,以不动声色之力消解暴力和罪恶,将其安放在充满爱和忏悔的海岸上。老晃相信“小说并不结束在阅读完成的那一刻,而是在某个清晨或者午后,当你、她或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和小说存在某种联结的瞬间”,相遇老晃和他的《饿兔子跳》无疑会让我们的生命在某个清晨或黄昏时产生那种“联结的瞬间”,那个时刻一定无比诗意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