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与坚守的双向颠覆——读李浩然《逸人》《凤头鹦鹉》
当现实变得压抑而沉重,逃离还是坚守,成为一个被反复追问的命题。李浩然的《逸人》与《凤头鹦鹉》两个文本,隐含了对困境的共性叙事,“现实”与“幻象”的同构使文本具有高度相似的症候性,却又提供了截然不同路径的回答,互为前生后世,构成阅读的挑衅与惊喜。李浩然以中国传统小说的故事性、民间性、传奇性构成的趣味来铺展博尔赫斯式的幻想性与迷宫性,在双向奔赴的路径中深埋秘而不宣的隐喻,以轻盈承载沉重,以戏谑对撞绝望,打开了颠覆日常的可能性。
《逸人》是一首“奔逃—自由”的狂想曲,充溢着中国传统小说对超自然力量的偏好,以主体欲望建构起无限接近真实的幻想空间。故事从丰海路上市井的足浴店开始,油腻的王胖子、暧昧的音乐、心怀鬼胎的社交,构成了“我”(李金乐)的社畜生存现状。与之对应的是在遥远的叫石家疃的村子里,流传着太爷爷的传奇经历,这个百岁老人,他多次在人生之路上逃脱,“一辈子行踪不定,神鬼莫测,时常人间蒸发,一走就是数年”。爷爷的第一次逃脱带有开门红的意味,一九四二年,太爷爷被鬼子抓了壮丁,一九四五年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家乡。太爷爷自述在鬼子营里当伙夫,顿顿往鬼子的饭菜里吐痰撒尿,被鬼子抓住现行后要“五驴分尸”。在行刑时刻,来了个老人,授太爷爷以秘技而脱逃。太爷爷的消失打上了正义感与民族气节的烙印。自此,太爷爷开始了凭空“划水”的人生,在修滹沱河大堤的繁重劳动中消失,在烦闷的家庭生活中消失,任何不乐之事,哪怕仅是家庭琐事,都会成为逃脱的引线;最黑色幽默的是,挂着吊瓶戴着氧气面罩、即将咽气的太爷爷从钢丝床上消失了,最终只能以照片代之、埋进坟墓。
相对于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独,李浩然写了一个微型的底层的无名之人的百年脱逃。逃离,是太爷爷一辈子对抗平庸卑微生活的生存之道。面对暴力、贫穷、衰老、形式主义等现实窘境,他说去“解个手”或“撒个尿”,然后就离开了。太爷爷一次一次出逃,像孙猴子挣扎不休要逃离如来佛祖的手心,焕发出深藏于集体无意识深处追求自由的原始生机,把生命被束缚捆绑的悲歌转变成民间乡野的放歌。从个体精神层面来说,太爷爷显然是生活重压之下分裂出来的寻找自我的极端人格,他以不管不顾的离开来对抗生理驼背、经济贫穷、精神乏味的命运,这个人格背离了一般所推崇的伦理责任、价值观念,文学想象表达出对生存经验的不妥协,成为一个独立设定的象征符号——“逸”。
从叙事策略看,《逸人》中不断留白,即使有姑奶奶对太爷爷生涯的解释与补充,但人们更倾向于想象太爷爷由逃离而飘乎如梦的片段,这种幻感并非来自诗意远方的召唤,而是窘迫感与压抑感导致了生存空间的逼仄。无名之人的无知和无力,与现实格格不入,现实越狭窄,想象也就越丰盈,构成投射欲望的能指。于是,人性的复杂转向荒凉,秩序的合理转向荒诞,价值的正义转向虚无,离开是新的开始,勒奎恩说“逃避的方向即是通往自由的方向”。
如果说《逸人》对生活的逃离成就了自我的完形,《凤头鹦鹉》则是一个反向的故事,在对信念的坚守与追寻中,走向生活的支离破碎与他人眼中的困境。鸟类学家沈因为一张照片,假旅游之名携妻子前来逸山,寻找濒临灭绝的珍稀鸟类凤头鹦鹉。照片的摄影师是逸山缥缈观里的男人,非道非僧,身份成谜,一直在旁枝余蔓地讲狗肉与药酒的奇妙来历,吊足了沈与读者的胃口,然后才将凤头鹦鹉的故事娓娓道来——男人在海难中被冲上神秘小岛,遇到成千上万的会讲笑话的凤头鹦鹉,男人靠蒸煮烤凤头鹦鹉维生,靠笑话解闷,最终获救,并以十万元的价格把小岛位置卖给沈。有意思的是,凤头鹦鹉的故事与男人讲的狗肉药酒故事一脉相承,俱夸张离奇,但是,沈与妻子对待三个故事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妻子对前两个故事表现出充分的兴趣,却一口咬定第三个故事属于瞎编,照片是假的,纯属骗钱。而沈对前两个故事嗤之以鼻腹诽不已,却心甘情愿相信第三个故事,因为有照片为证,并且在第二天清晨拿着小岛的位置信息不告而别。
《凤头鹦鹉》的结尾极为浪漫而悲怆,貌不合神也离的夫妻,在山中分离。妻子回忆引发他们爱情的那场鸟类放生的绚丽画卷:“阳光被这些鸟儿涂上色彩,如同旋转的霓虹灯,操场成了狂欢的舞台。属于他一个人的舞台。他笔直站在一堆鸟笼中间,仰头望着天空,直到最后一只鸟飞离视线。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开一页,在上面写着什么。她觉得这个人简直太有意思了。”那时的他们,生活与信念,爱与情是合二为一且表里如一的。多年之后,他们彼此坚持的是一具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生活空壳,就像凤头鹦鹉在男人的照片上“昂首屹立,彩冠长达尾部,宛如傲睨万物的王”,而在海岛故事里“乌泱乌泱”“成千上万”,成为男人认为口感酸涩的饱腹之物。
《凤头鹦鹉》的文本充满了缀合性与超越性,不断地出现“话中话”,依次推动命运的齿轮,交错编织着尼姑、和尚、道人等奇幻故事,增强叙事的层次感和结构上的复合感,也解构了故事的真实性,制造出有悖现实常态的惊奇效果。沈长途跋涉来到距家千里的逸山,通过长满酸枣树的陡峭山路,才能抵达缥缈观,行文至此依然是一个传统的追寻理想的模式;在沈扭伤脚之后,现实情节停滞不前,代之以缥缈观男人的故事狂欢,漂亮充满了漏洞,庄严充满了可笑,最荒诞不经的场景成为最执着的信念所在。一面是鸟类专家沈的忠实追寻,一面是缥缈观男子的嘻哈演绎,叠合为陌生化形式,达成对现实的超越。
李浩然擅长从传奇的视角解释社会体系本身的压迫性与偶然性,他的讲述机智而飘忽,虚构的故事贯穿着真实的情绪。太爷爷的双腿跨越了大半个世纪的时代命题与个人困境,用逃离的方式扩大人生轨迹,诠释生命的沉重与轻盈,苦痛与甜蜜。沈坚守着对鸟类的热爱,他的生活与爱情都因为鸟的出现而激情沸腾,也因为鸟的消失而空白,他成为鸟类的附属品。于是,太爷爷与沈,变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以虚无走向坚守,以坚守走向虚无。在这两个看起来适应世俗口味、实际反现实的文本中,“一切僵硬的东西融化了,一切固定的东西消散了,一切被当作永久存在的特殊东西变成了转瞬即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