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非法父亲》:淡蓝微光下的灵魂美学
初识提香,源于多年前在一次文艺复兴画展中,看到的一幅关于救赎的画作《圣母升天》,是展出的唯一一幅科技缩印版,而原版油画据说是一幅高6.9米,宽3.6米的巨构。此画早在16世纪就被誉为“近代第一杰作”,不仅可以和文艺复兴的天花板米开朗琪罗媲美,而且为威尼斯画派开拓了全新的领域。因此哪怕是缩印画,其艺术的震撼力丝毫不逊色于展出的其他真迹。至今仍记得自己与一众观众站在《圣母升天》前的默然屏息,久久流连,也因此记住了提香的名字。
再一次感受提香,则是在蔡伟璇的中篇作品《我的非法父亲》里。无独有偶,这同样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有生活的悲欣交织,亦不乏时代的泥沙俱下,作者以化繁为简的畅达心力,悠然洞明的练达笔力,将一个彼此救赎故事叙述得净明舒朗,跳脱跃动,隽永深情。繁复幽深百感交集的生活,哪怕那些晦暗的角落,那些物化的生命,在作者挚爱的独属提香的“极致的蓝净”微光映照之下,都神奇地活转起来,被赋予了灵魄,呈现出有别于生活自身的艺术气质。
作者慷慨地将这“极致明淡的蓝净”微光赋予了文中的主人公——我的“非法父亲”,一个“背后那把以自然弧度垂落的马尾,磊落得毫无心机的瘦高的背影”,一个“熠熠闪光的眼睛,也转出一派类似春天雨后的天空,那样明淡的蓝净。后来我在书房里翻看他收藏的《提香画册》,才惊心动魄地发现,那样淡极的蓝净,只有提香才表现得出来”……
在作者的引领下,我重新找寻着提香,终于在《圣母子与女圣徒》《酒神的狂欢》《忏悔的抹大拉》《圣母的神殿奉献》《在以马忤斯的晚餐》等作品中,见到了那抹被作者在小说中贯穿始终的“淡极的蓝净”,那些蓝,那些微光,在提香画作中的美学指向,也顺理成章地同频于作者的故事:是指引绝境的一抹希冀,是出离琐碎的洒脱超然,是举重若轻的坦荡,是蓬蓬勃勃的深情。一个12岁孩子的视角打开的世界,两个相差16岁的陌生父子,一个六年双向奔赴的彼此救赎,成就了这抹“明淡的蓝净”深处的灵魂美学:关于爱与被爱,关于起死回生,关于念念不忘,关于命运回响。一切都是灵魂的激荡,经久不息。
文学,是以个体独特的心灵体验,探索发现那些迥异于生活表面的美学精神维度,并以文学的语言与技术将之表达,为尘世提供有别于凡俗生活的、具有辨识度的生命与灵魂的普世经验。作者毫不吝啬自己的文学激情:在片段的社会环境描写中呈现时代的背景——“我豁然开朗地回复魏卫:在我需要一个父亲的时候,你来了,不但带来一房好书,富裕了我的人生,还肩负起一个父亲的重要职责”;让生活的简单粗暴与心灵的柔软细腻碰撞——“更深人静,魏卫乞求的声气,如一枚针,落到铁盒子里,细小、尖锐而清晰”;令少年心灵的纯真烦恼与成人世界的遍体鳞伤交接——“魏卫弓身,背和臀顶着四周的书柜转圈,两条长而瘦的胳膊,与我的老拳呈矛与盾的攻守状态,拙笨地挥舞,丑丑的。但鼓荡起来的,却是鸟类和蝴蝶翩飞的欢乐与斑斓”……如此,小说作品就成了一幅提香般的画作,影响人物命运的社会的背景之外,那“明淡的蓝净”,不动声色地点亮了整部作品的每个角落——“水边清郁的翠竹边,穿出一个瘦高如青竹的侧影,重叠在湖光书影之上。这个侧影一手夹着烟吸着,一把马尾辫,在淡白地飘过的烟雾里,本真地垂落”……
这是文学的艺术,亦是艺术的文学,而艺术性与文学性,恰恰是审视文学作品的重要尺度,是任何文学作品无论如何都必须具备的紧要素质。
岁月隆隆奔行的跌宕起伏中,生活从来不缺乏沉渣泛起的尘垢泥沙,供养人灵魂的爱与美好,总就被掩埋,人们不得不在尘嚣甚上的灰尘扬沙中负重前行,在漫长的理想隧道中苦苦挣扎,以使这珍贵的人生,不致沦为提前埋葬的走肉行尸。就是在当下这样的尘世生活底色中,作者以提香的蓝净微光,匠心独运,成就了“我的非法父亲”——非法父亲,比母亲小11岁,比自己仅大16岁,这样的设定,为情节的反转铺垫了足够的张力。没有曲折,没有晦涩,却深蕴足够的深刻与深情。作者无遮无拦跃动妥帖的语感基调,与悠然曼妙醇熟练达的艺术张力,顺理成章生成一派生机盎然的文学质地。这是小说写作弥足的沃野,亦是文学种子梦寐以求的生命乐土。
时世向来热衷捉弄人们的命运,而命运也同样有自己沉默奋起的方式,作者的创作意向坦荡鲜明,只要有爱,有灵魂生生不息的理想与追求,每个生命永远有创造奇迹的权利,每种生活永远有起死回生的浩荡转机。
(贺颖,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1届高研班学员。供职于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曾获首届《十月》散文双年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等。主编《金石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年度精选·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