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牛耳”的广州市舶司——谈谈粤式小说《打春》中的湾区外贸史
近日,广东作家张淳长篇小说《打春(完整版)》由羊城晚报出版社出版。该书用长篇小说的形式演绎《广东通志》之北宋社会经济史,展现了海上丝绸之路上的“岭南风”,粤味十足。作为并不多见的带史学注解的长篇小说,书中有一处“书眼”,即作为中国古代海事外贸管理机构的广州市舶司。由该“书眼”观之,是岭南千年商贸史,地域上正是今天的粤港澳大湾区,难怪该书被评为“千年湾区的寻根之作”。
北宋最早的市舶司
广州市舶司是故事展开的重要场景之一,小说的男主角卢彦便是一位市舶使。从缓解“钱荒”,剿灭钱匪陆铜钱,维护正常的海上贸易秩序,到香药、犀角、黄铜之输入,陶瓷、糖霜、染料的输出,无不围绕市舶司这个总枢纽来展开。据黄纯艳《宋代海外贸易》,广州港是全国最早设立市舶司的港口。宋在收复南汉当年——开宝四年即在广州设市舶司。在北宋及南宋很长的一段时期内,广州港一直执海外贸易之牛耳,岁入曾居全国市舶总收入的十分之八九。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六二《提举市舶》有相关记载。
为市舶收入做出贡献的,不仅有人们熟知的出口陶瓷,小说中还浓墨重彩描写了较少被提及的出口荔枝。作为外贸“台柱”,它催生了期货贸易雏形。宋人用“红盐法”加工荔枝,可经久保存,解决了远洋运输的问题。宋代商人买卖鲜果荔枝还采用了类似期货的方式,“初著花时,商人计林断之,以立券,若后丰寡,商人知之”。(见宋人笔记《荔枝谱》)荔枝也成为岭南支柱产业之一。可见,这些关于荔枝的说法,并非纯粹小说之戏说,宋人笔记早有记载。我们不禁想到,苏东坡在惠州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时,除了出于一个文人对美食的赞叹,是否还出于一名主官为地方产业的站台?
“执牛耳”的广州市舶司,有着阅货、抽解、禁榷、和买、向朝廷纲运交纳钱物等经济职能。其中在纲运香药的过程中,由问题催生了解决问题新办法,即香药交引的问世。北宋前期的海上丝绸之路,陶瓷是出口大宗,香药是进口大宗。最初,所有的香药宝货都纲运进京,在批发环节进行“官营”,后来随着进出口体量的不断增大,旧的运输模式出现了成本倒挂,催生了香药交引,从而减轻了纲运成本的压力。包括香药交引在内的有价证券被应用于社会面,解决实际问题,被视为宋代金融的一次进步。故事中,男主人公正是因为香药交引的策论,得到了三司使王建成的赏识,从此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
《五羊仙舞》、宋韵香道和文化交流
在宋朝,不仅有陶瓷、织染、水果这些有形物质商品通过外贸向世界输出,更有繁荣的文化产业和文化输出,为世人熟知的是北宋时期大量的书籍出口。例如本时期的大部头《太平广记》,作为通俗读物,默默影响了周边国家的文化形态,直至今天。
在小说人物沈志文的成长史中,《太平广记》的东航出口成为他从落魄书生成功转身国际书商的关键转折点。他和跳《五羊仙舞》的高丽舞者小蛮的爱情故事也令人印象深刻。沈志文的神圣一跪,成全了小蛮舞女变“王母”,也成就了《五羊仙舞》这部精品力作。爱情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五羊仙舞》却载入史册,成为传入朝鲜的北宋宫廷乐舞。小说中,被称为和“打春”刚柔相应的《五羊仙舞》本身就是一个生动的文化载体。宋时广州已有五羊之称。宋·洪适《盘洲文集》有“二广之区,五羊为大。”1451年完稿的朝鲜官纂史书《高丽史》记载了宋代宫廷队舞《五羊仙舞》,乃至小说中的每一句唱词。这是东航线文化输出的例证之一。
从广州市舶司出发的千年商贸史,不仅有陶瓷之路,还有香药之路和千年花市的延伸。例如小说中提到的素馨,由外蕃传入,形成了制香、制茶、饰品等产业,可以视为花城广州千年花市的一个剪影。据河南大学程民生教授《宋代物价研究》(第255-256页),广州盛产素馨花,“旋辍花头,装于他枝。或以竹丝贯之,卖于市,一枝二文,人竟买戴。”
《打春》描写的历史时期正好与紫式部创作《源氏物语》同时代。《源氏物语》中有描写贵族香道的场景。当其时,香道文化在世界范围内流行,也使海上丝绸之路被誉为“香药之路”。《打春》中,女主人公沈阿契得商道之先,创制了素馨龙涎,其做法正是使用具有岭南特色的外蕃花——素馨为龙涎制香。素馨龙涎成功俘获了市场,一是香味奇绝,《萍洲可谈》卷二载,“素馨唯蕃巷种者尤香……龙涎得以蕃巷花为正。”二是形态奇特,《岭外代答》卷七载,“焚之一铢,翠烟浮空,结而不散,座客可用一剪分烟缕”。用剪刀分烟缕,可以说是难以想象的意趣。
最早的引水规章
小说还用了不少海运管理细节呈现广州市舶司的海洋文化。宋代航运管理中,遇到海难有官方招集民间力量合力救援,并根据搜救货物多少予以奖励的做法。而在北宋,已经有了对外国船舶进入领海水域实行强制引水以宣誓国家主权的做法。据中国海事局组织编撰的《中国海事史》记载,外贸门户广州港其时已经开始对进出港口的境外船舶实行强制引水,由驻扎在溽州的官兵承担此项工作。境外商船进广州港之前,由负责海上安全的溽州巡检司官兵以饮食热情接待,然后派兵船护送入港,贸易结束后,由兵船护送商船至溽州放洋。宋元丰三年制定的《广州市舶条例》,是中国第一个对外舶强制引水的规章。
小说中,负责广州港溽州岛引水事务的市舶小吏陈云卿,圆满解决了蕃船修葺不善,久久不去的问题,得到转运使陈云峰的认可。蕃人“水上土风舞”的画面充满异域文化的神秘感,陈云卿却提出“译者之误”的见解和不同文化之间的观照,最终让蕃船安全归航。凡此种种,给宋代航海带来了较高的国际地位和声誉,宋代海商所到之处,往往受到隆重的礼遇。宋铜钱也流布至红海沿岸、非洲东海岸等。
“河清海晏”与“长风开路”
“金山珠海,天子南库”这个盛誉对广州来说,并不陌生。此说法初出自唐代刘恂的《市舶录》。刘恂在唐昭宗时曾任广州司马。宋代叶廷珪《海录碎事》引用了刘恂的话,以言海外贸易的兴旺带来了巨额的税收。
小说中描绘了陈云峰、卢彦、陈云卿等官员形象,具体人物虽属虚构,但在同一历史阶段,见于记载的清官能吏却为数不少。宋代广州是外舶云集的港口,一遇台风,停泊的外舶和各种商货船均会有损毁,所谓“州城濒海,每蕃舶至岸,常苦飓风……”北宋大中祥符七年七月,知广州邵晔“凿内濠以泊舟楫,不为飓风所害。……广人歌曰:‘邵父陈母,除我二苦。’”邵晔的浚濠之举,改善船只的避风条件,使他深得船民与蕃商的爱戴。他患病时,“吏民蕃贾集僧寺设会以祷之”。当其谢世时,广州城内外“多陨泣者。”《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十三、《玉壶清话》卷三均对此事有记载。小说中,有卢彦、陈云峰力排众议启用饱受争议的专才范经纬修建西海壖避风港工事,保护宋蕃商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故事。工事在一波三折的戏剧性冲突中完成,也让市舶使在诸蕃商中树立起良好形象。
北宋前期,广州市舶的清官能吏见于记载的还有如杨覃、马亮等。据黄纯艳《宋代海外贸易》第181页,大中祥符年间,杨覃主政广州,“南海有蕃舶之利,覃循谨清介,远人宜之”。真宗时马亮知广州,“海舶久不至,使招徕之,明年至者倍其初,珍货大集”。
市舶官的廉贪直接影响到海上贸易的兴衰。可以说,社会面和大环境的“河清海晏”是因,是以有了“长风开路”的征程,成就“金山珠海,天子南库”的盛誉。这也是《打春》这部小说故事展开的一个背景基调。
(潘子扬,羊城晚报出版社文字编辑室主任助理。有作品发表于《中国文化报》《羊城晚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