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存在:用独特的表达来确立一个个人活着
韩江的两部长篇小说《白》和《失语者》,是白与黑两种颜色分明的世界。当然,白隐藏着黑,黑透露出白。1970年出生的韩江,小说注重诗性的意象。
比如,《失语者》第9章,昏暗,起头一句:你曾在凌晨的昏暗中走过吗?第11章,直接写夜,黑的意象贯穿,昏暗的巨石,黑夜的街道,黑色的装束与失语融为一体(失语是另一种“黑”)。其中有一首诗,“一切变为碎片袭来,碎片四散,消失无踪。”韩江的小说,追忆的是失踪的碎片记忆。所以2023年12月1日读毕,扉页里,我记下:碎片化表达。
比如,《白》,2022年9月22日当日读毕,我在扉页里记下阅读印象:关于死,或者关于生……之书,白的意象,穿起和飞过生存的碎片。韩江在第一章里透露了写《白》的灵感和方法:“当我下决心写一些关于白的东西时,最先做的就是列出目录。”她列出一些单词,均与白有关。但她有纠结:单词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出,一个单词引出一个场景。小说是时间的艺术,而韩江试图脱离时间的限制,甚至,剥离时间的印记(顺时的大时间)由此获得了诗性。
唤醒了我童年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绿洲里的记忆:一只白兔,一条黑狗。一只白兔逃出地窖(不知它恐惧什么),它进入白雪覆盖的田野。白兔隐入白雪。风抹掉了它的足迹,它像冬麦在雪被下边。一条黑狗,样子凶,但不咬人,夜里,黑狗不知寻找什么,那是春夜,好像练毛笔字,一滴墨滴回墨汁碗里。
小说正在明显地发生变化。怎么看待生活,如何表达现实——怎么看,怎么写,每个作家的视觉和方法都不一样。有的作家,什么素材到手,都能够戏剧化,有的作家呈现碎片化。戏剧化的故事仅有若干的几种模式,我在乎的是现实的启示,碎片化的形态,那么,相应地考验作家:缺乏戏剧性,即隐了故事,怎么表达。世界小说发展的状况不失为一种启示。近几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的作品,包括2024年获奖的韩国作家韩江的小说,都隐了戏剧化,显了碎片化。
长篇小说《白》,是典型的碎片化(或片段化)的表达。不妨以另一种视角看,《白》也可视为系列小小说集。韩江呈现的是一个主人公内心的现实,每一个碎片自身有“光”——生命之微光,“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我甚至拎(大江健三郎创作谈里一个有意味的词)出19篇片段,作为独立的小小说来欣赏。
《白》由63个关于自己记忆的片段构成,分为三章。第三章题为“所有的白”。其中有一节,题为“姐姐”。韩江是参观了华沙抗争博物馆展览时有了灵感。她把1944年9月民众起义,希特勒下令毁灭城市和1945年美国空军拍摄的华沙影片——二战背景隐去,一座“白”城,她想某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的姐姐”,借由韩江的人生和身体才能挽救她,于是,韩江动笔写了长篇小说《白》。一种拯救。
然而,《姐姐》里,隐掉了直接的二战毁灭的背景,呈现出的是日常生活的情景——这是韩江“介入”的一种方式。这正是整部《白》的特点:隐去宏大时代的背景,直抵微小活着的生灵。
韩江启动了假设:“小时候,我有想过如果有一个姐姐……”假如有,就有了,就像上帝说有光,光就来了。接着,写了一系列日常中姐姐的存在:母亲生病时,“我”做数学作业时,“我”的脚底扎了刺时,黑暗中走向姐姐时,这样,“我”和姐姐就生活在一起了。
其实,这种假设,是空白的存在,空白也是一种存在(精神上的姐姐),此为多种样貌的“白”之一种。
《姐姐》里,表达方式有独特性,体现在定语的妙用。定语的中心词是姐姐。将假设的姐姐放置在中心主导的地位,整篇的叙述句子全都如此,从始到终。比如:“母亲生病时,会披着外套去药店的姐姐”“让脚底扎了刺的我坐下来的姐姐”“向蹲在黑暗中的我走来的姐姐”。韩江笔下从无到有的姐姐,活在家庭生活实在的细节之中。竟能从无到有,暗中有光。一个散发出温暖光亮的姐姐。定语的执着的语式,确立了姐姐的存在。此为生。
而前一节,寿衣写的是死。“怎么安置那个孩子了?”“我”20岁那年的晚上,问不到50岁的父亲。进而,白布包裹,抱到山里埋。“我”又提问:“自己一个人吗?”婴儿服成了寿衣,襁褓成了棺材。韩江的叙述,简洁、冷峻。可以猜测那是“我”孤独的弟弟。
有与无,生与死,轻与重,悲欣交集。韩江有悲悯,有敬畏。
我想到曾经有过的一个妹妹,还是我念小学五年级时。我们的家,一排土坯屋中的一间,与前一排教室并列——农场(团)直属职工子弟学校。下午放学,我和同学到田野的引水渠洗澡,归来已傍晚,恰巧邻居一个老太婆从我家里出来,对我说:你有个妹妹,已成形了,可惜,那么好的一个女娃子。我母亲躺在床上。我找不到那个妹妹。母亲流产。她只是让我自己去食堂打饭,她不知老太婆已告诉了我有妹妹的消息。母亲一字不提。没点亮马灯,我借着月光在屋里寻找,仿佛妹妹跟我捉迷藏。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我们的教室和我们的住房之间的垃圾坑里,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苍蝇,还是绿头苍蝇。我冲过去,苍蝇像是爆炸飞溅的碎片。于是显出一具已经发绿的尸体,婴儿的尸体,我认定那就是我的妹妹,我用周围的落叶,盖住。中午,那里已散发出我说不出的气味。这一辈子,再没闻到过。存在过却没有了的妹妹。多年后,父母竟从来没提起过那个流产的我的妹妹。可是,她一直住在我的心里,我的心里有一座坟墓。
我读韩江的《白》,寿衣和姐姐那两节,我像是读累了一样,让书敞着,愣坐良久。我记下,不也证明她存在吗?也是文学存在的意义。合上双目,想象封面那一支清晰而洁白的羽毛,轻逸地飘飞。
韩江说过,韩语中的白色有两个形容词,类似本义和引申义。她选了后者:“后者凄凉地渗透着生与死,我想写的是属于后者的《白》书。”
我脑海里展现白茫茫的雪地。童年的我,牵着冰橇,去捡煤渣,在食堂刚铲出炉膛的煤渣里挑出未烧透的煤渣。煤渣落在昨夜积起的厚雪上,发出“嗞嗞”的响,还冒着雾一般的水汽。我戴着线手套的手,还是烙了烫疤。本是玩的冰橇,承担了另一种职能,由我牵引着,满载而归。一路上,冰橇原来供我坐的平台,安放了红柳条的筐子,煤渣从筐缝中漏下,白白的雪上,一溜点点的黑,黑白分明。现在的我就这样遥望着童年的我。
韩江的两部小说,黑之书,白之书,有自传色彩。那也是一种遥望。韩江的碎片化呈现,被贴上“创新”的标签。其实,那是生活或记忆的主导形态。而韩江发现并落实在“怎么看,怎么写”上了,也是作家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