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蜂飞舞》:理解一个普通人,或者理解自己
短篇小说集《野蜂飞舞》(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与子禾上一部《异乡人:我在北京这十年》虽然体裁迥异,但主题与内核却是统一的。作者所要面对的问题,所要解决的困惑,始终是如何在城乡夹缝中自处。这里说的“自处”,并不是说子禾在定居上的摇摆,而是指精神与灵魂的安放。
子禾成长在西北的乡村,跟所有八零后一样,目睹并参与了中国社会的山河巨变——从传统乡土一跃为现代都市社会。其中市貌的变化自不必多说,关键在于思想、观念的转变。在以血缘为纽带的乡土社会中,“人情练达”往往是种能力,甚至是种权力。一个人拥有多少的人脉,等同于他拥有多大的能量,能办多大的事;在现代都市社会中,人情的能量固然仍是巨大的,但已然被庞大的市场所稀释。或者说,乡村在所依赖的人情关系,在城市里已然打了大折扣——在乡村里“手段通天”的人,来到庞大的城市中,亦难免被海海人群所淹没,沦为一名普通人。
子禾进入城市的路径,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式的。以读书为阶梯,步步为营,一步步地远离故土,进入城市。可以想象,读书成绩优秀的他,自小是被家人、村民们寄予厚望的。在家人的理解中,他在城市里拥有更多的经验与人脉,理应帮助家人、村民们解决所有棘手的问题——几乎所有的小镇做题家,都背负过这样的期望。众所周知,这些期望大多都是要落空的。
小说《灰色怪兽》便是这样一则关于“期望落空”的小说。在北京工作的甘松明,接父亲电话“命令”后,不得不回乡处理哥哥甘飞明被公安拘留一事。事情的缘由是因妻子与一同事暧昧,甘飞明一怒之下,将男同事“拘禁”一周,对其实施打骂等惩罚,最终得到相应的赔偿以及男子离开的保证。与读书成绩优秀的弟弟相比,甘飞明初中刚一毕业便投身于社会,没有在更高的学府里学习到应对现代社会问题与困难的知识。因此,当婚姻遭遇危机时,他的处理方式,变得极为简单与粗暴。他试图通过暴力、威胁、羞辱、赔偿的方式,让男子离开妻子,进而保存自己的婚姻。之所以索求赔偿,是甘飞明在潜意识里觉得妻子是属于自己的物品。男子勾搭别人的妻子,自然是要赔偿精神损失费的。
当赔偿款到手后,甘飞明很是天真地以为事情已了。婚姻中的威胁排除了,妻子终究会回归到自己的身边。殊不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法律。男子离开后,立马与家人报警。很快,甘飞明因囚禁他人被警方收容。此时,在大城市北京工作的甘松明,便成为整个家庭的希望。父亲希望他发挥自己的能量,与对方协商,好让哥哥摆脱牢狱之灾。作为一个普通人,甘松明既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又无足够的财力“赎罪”。甚至,他也没有足够的法律知识来与对方周旋——只能勉为其难地凑出一笔钱,与受害者协商撤销案件。
尽管甘松明在极尽所能地解决问题,但我们深深地知道,生活中有许多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本质上,生活是混沌的物体,枝枝蔓蔓,千头万绪,过去、现在混合在一起。我们无法一一厘清,亦无法升华出崇高的人生价值,生活,是缓缓流动的混沌物质。正如詹姆斯·伍德对契诃夫笔下生活的剖析,“而契诃夫想到的‘生活’是一种扭捏的浑浊的混合物,而不是对诸事的一种解决。”(詹姆斯·伍德,《什么是契诃夫所说的生活》)问题本身是它的元素。面对我们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将它悬置起来,然后让新的生活来覆盖它。因此,直到《灰色怪兽》收尾,甘松明亦未将哥哥成功解救。甘飞明仍在拘留所中,父亲期待的阖家欢乐的春节,并未如期到来。
收录在小说集的其他小说,亦是如此。人物无法彻底解决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境,只能静静地等待它们过去。准确地说,是将困境视为生活中不可拆解的一部分,最终只能与之共存。
在同名小说《野蜂飞舞》中,甘松明无法弥合姑妈姑父走向破裂的关系;在《悬停之雨》中,那名流产的孩子,成为甘松明与妻子朱青梅之间永远无法消弭的隔阂。在一趟旅程之中,夫妻俩的关系仿佛岌岌可危,像是紧绷的橡皮筋,随时断裂。他们内心深处沉潜的情绪——悔恨、怨怼、恼怒、幽暗——似乎要破腔而出,关系彻底走向破裂。然而,子禾却无意描写夫妻之间的狗血冲突。在这趟平淡如水的旅程中,夫妻关系没有破裂,隔阂与芥蒂亦无法彻底纾解。两人只得与这些幽微与黑暗共存,最终携手前行;《夜风鼓荡衣裳》中,舅舅带儿子来京求医,甘松明无法提供切实的、更多的帮助,只得带领舅舅游逛天安门,圆了舅舅的夙愿。总而言之,子禾善于将人物放置在尴尬与悬宕的位置上,然后敏锐地捕捉着人物心中一闪而过的幽暗:对亲人的怨怼、对自我的怀疑、对生活的失望,等等。正如子禾在后记中所言,“一种存在的风格,一种生活的本来的样态:质朴的,苦涩的,犹疑的,幽暗的,激越的,挚诚的,乃至野蛮地——而所有这些,又似乎是天然的。”(《后记:小说的影子》)
幽暗是必然存在的,我们必须学会接纳它。仍以《灰色怪兽》为例,当甘松明从愤怒的父亲得知,哥哥的购车款是父亲在信用社里贷款购买的——“前年买了那辆卡车,我攒的一点钱都给他连哄带骗拿完了,还让我出面贷款,信用社贷款了十二万,现在我和你妈在土里刨钱,还贷款”——在某一瞬间,甘松明觉得这十二万元有属于自己的一份。也就是说,父母理应公平对待兄弟俩,将钱平分。事实上,成绩优秀的甘松明,自小是父母偏爱的孩子。他做过的“坏事”,父母往往认为是调皮的哥哥犯下的。失衡的爱,始终存在着这个家庭中。久而久之,哥哥便成为一个“麻烦”、一个“问题”存在着,而不是作为一个家庭成员、一个有着自我与尊严的个体存在。甘松明瞬间流露出来的意识,是人性的本能。本能的恶念就像是一只灰色怪兽,潜伏在我们的内心。我们难以拒绝,亦无法拒绝,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追随怪兽,也不意味着我们就要被怪兽吞噬。在这耀眼的瞬间,子禾给我们呈现了人性的幽微。个人远比我们想象得复杂,甚至就连自己,我们也无法彻底理解。在生活面前,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人是复杂而多维的生物,既有光鲜亮丽的一面,亦有幽暗丑陋的一面。若只拥有前者,那么他便是毫无缺点的天使;若只拥有后者,那么他则是坠入黑暗的撒旦。我所说的普通,所指的并不是能力或处世的平庸,而是指拥有人类共同的特质与情感。普通人不只是作家塑造的人物,而是活在这世上的真实的、鲜活的一分子。他没有建立伟大的功绩,亦不像富豪那样热衷于慈善。他既不高尚,亦不卑鄙,按时上下班,赚着不多不少的钱,踏踏实实地生活着。他不是别人,正是你我这样的芸芸大众。从这个角度来说,与其说理解一个普通人,不如说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