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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动门或拟真游戏》:现代性的面目与时间的镜像

发布时间:2024-10-08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张曙光的诗歌一直保持着思辨的创作特征,心灵内在的深刻思索和细致的思辨闪烁于诗篇的行行复行行之中。存在与虚无、记忆与经验、生命与死亡、空无与实存、现象与真实、沉默与语言、时间与空间的夹缠不清的关系,点与点相连接,团与团相缠绕,是他思辨的重点。《滑动门或拟真游戏》是他的近作,17节,每节7行,共119行。面世后迅速引发诗坛关注。诗人韦白曾这样评述:“《滑动门或拟真游戏》的阅读快感与阿什伯利的《凸镜中的自画像》不相上下,那种在想象与感觉、真实与虚构之间游刃有余的转换让人叹为观止。”诗人在这首长诗中依旧操演着自己的“天问”,即对存在的绝对之问。在意识的流动、思辨的延展方面颇具代表性,同时也有力彰显了诗人后期独特的艺术特征。

诗歌以一个疑问句“发生了什么?”起首。关于这个疑问,在没有任何语境导入的情况下,读者会以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轻抒情来诵读。随着之后的诗句绵延而至,发问对象——时间,也显影露形。时间总是“现在”的“在场”,是“在场”的“现在”的某种变化形式,时间的三维依次展开为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将来的现在。所以时间形态万变不离其宗(“现在”)。过去已逝去,从中能打捞出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唯有立足于现在。但现在又是变动不居的,“你无法真正触碰到/它的边界”。立足于现在抒写历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可对历史的一次次重新抒写又会模糊了现在。时间真的存在吗?我们经常谈论的也许不是时间,而是语言时态的不同用法——“现在完成时或进行时”。

第2节的抒写从对心灵沉思之现在跳转到社会经验之现在:“大风蓝色预警之后,小区停水。/老人找寻着他的狗。小路两旁的波斯菊/枯萎了。”现时的生活经验被收摄到文本中,不是作为内容,而是作为形式和结构。从意识结构方面来说,它们是意识活动中的栖息之所,在此基座上意识继续流动。从“预警”再次转入对时间之未来的沉思。未来是一种宿命,命定中人却无所知晓。然后是一个分行断句:“更多的未知已被纳入//一杯淡黄色的啤酒。”进入第3节的语境中,语气陡然转折,意识从未来之思流动到现状当前。戏谑嘲讽的调性开始出现:“大剧院张贴着去年演唱会的海报。/牵线木偶悬浮在空气中。它们是被绞死,还是选择了集体自杀?”牵线木偶的寓指无论是由政治社会的意识形态主导,还是经济社会的商业文化主导,时尚的娱乐文化都会蚀刻掉我们生命自身最深刻的尊严、最丰富的意义,把我们现代人塑造成“空心”的时代共名者。共名时代对事物的命名总是省略经验,一下迈进概念之中,在缺乏任何经验和感受的情况下,仅在符号的层面上谈论事物。名称如同一顶巴拿马软帽,无所选择,可以戴在任何人物和事情的头上。在一个娱乐至上的世界里,连悲哀也娱乐化的时代语境下,悲剧内容受到喜剧处理,不仅痛苦和不幸成了嘲弄对象,喜剧还把一切无意义化,虚无化。如果不加注意,读者也许会忽略“存在的椅子”中的典故。尤奈斯库的《椅子》其实在这里暗暗发着力。存在的本体性虚幻游移。本体的世界我们无法“认识”,却可以思。但不防,一句冷冷告诫的他者声音又飘了过来:“小心不要被裸露的树根绊倒。”让我们不由想起“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那句话。故意为之的杂体性和多声部显然打破了诗歌的单体性。

转折语气“另外的情况是”引出了第4节。语气从冷冷的嘲讽复还淡淡的轻抒情,有些升温的语气哀怨时间的悖论、命运的悖论。未来在时间的三维中处于主导地位,人们总期待未发生之事,而相对忽略漠视已发生之事。悖论还体现在:同样的时间,展望时是那么漫长,回忆时却如此短暂。游思与现实再次切换。“洗碗机的嗡嗡声”响了起来。同样,与前述的“大风蓝色预警之后,小区停水”“大剧院张贴着去年演唱会的海报”一样,“洗碗机”不是作为内容要素,而是作为形式结构来起作用。其意义不在于洗碗机象征什么(譬如日常生活的凡庸、重复、俗浅乃至无意义等),而是引向什么(由嗡嗡声漫想到火车的轰隆隆)。时间作为引擎器的生命火车又进入诗人的玄思中。童年的梦,引出对童年的追忆。“追溯童年”表达了时间形式的另一存在:“而我的童年/早已消失不见,也许它被封存在了哪里,诸如/某个E空间,阁楼,纸箱,或一本拍纸簿中/直到有一天它重新出现,占据我们的生命。”时间借助于空间而存在。童年事件并不在时间的锁链上,而是在记忆经验的空间结构中显示出其意义。

同样的断行分句引出第5节。句断而意连,沉思继续:“这取决于/阿里阿德涅的线团,能否装扮成一只美丽的橘子。/它发出淡淡的光晕,似乎是在提醒着人们/这是走出黑莓果酱的唯一方式。它正摆在餐桌上/等待着我们品尝。”既有典故(阿里阿德涅的线团),又有隐喻和戏谑(橘子、黑莓果酱)。“走出黑莓果酱”语意突兀,造成陌生化的效果,也是对神话的一种解构。童年即永恒,决定人一生的,其实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童年时代所遥望的天空。但走出它们时又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步子?“同样”一词显示诗人用并列式写出未来对过去的主导和主宰,“鸟嘴”寓意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话语权,“太太牌鸡精”也点明这种主导和主宰是引向日常的凡庸浅俗。无论如何,未来都不是一种希望的达成,只是一种不确定性的可能性展开。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每日面对的,只是缺乏经验的世界。

第6节笔锋一转,写作者面对写作本身展开反讽式思索,调侃自己前面章节中运用的意象太密集,类似于电影明星走红毯。繁盛的表面掩盖不了衰败的必然。意象负载的是静水流深的意识,其组合关系的总体运行是:“意识流动,分岔,迂回/甚至逆流而上。它在时间之中又在时间之外,并且/在刻意摹仿着时间。有关后者,受制于速度和流向/图像和数字也被刻意改变,变得暧昧——”其实在这里,诗人道出了自身无意识写作、超现实主义的结构组合原则:意识流向从不单向度和单面发展,即使对视,也不是取其反,而是多种转折、缠绕和悖论扭结在一起进行思考。混乱和秩序相结合,各种突出和未突出构成一种紧张关系奠定起结构发展的动力。不同于前5节对存在本体的意义勘探,本节出人意料地探索起写作本体的奥秘。这两个空间的叙述并不在同一个维度,且后者以故意显露写作的技艺性,来戳破前者的自成一体的虚妄性和自为性。诗歌中存在着的这种“人工痕迹”显示出作家的声音、此刻说话的位置。写作技巧上的后设性在扩张诗歌空间含量的同时也增加了空间的多层次性。

一个疑问“又是什么在决定着未来?”再次重启对时间的探索。第7节重返存在本体的智力空间追求。无意义的荒诞性是存在的真相,是无声的宇宙强加于人的。但人生的成立,只能存在于认为人有自由意志的幻象之中,只能在设想对未来有某种程度的依赖之时。人本来没有未来,是人对意义的虚妄追求硬生生造出了未来之梦。在目标导向下的找寻意义中,人,出于为生命存在的辩护,首当其冲地要“认识你自己”。接下来的5节围绕“认识你自己”这一哲思,进行生命个体在属己的偶在中经受的内部强烈体验。个人的小宇宙在大宇宙中置于何处?会不会像投入硫酸池一样?当曲终人散尘埃落定,薛定谔的盒子打开,里面的猫无论是生还是死,生命的轨迹都充满不可逆料的错综和自我缠绕,理想性很可能正是对理想的背离。7、8节的认识自我是从自我主体分离出一个他者,一半的我审视另一半的我。自身对自身而言常常也是局外人,“某些时候在镜子里朝我们走来的陌生人”。写作又何尝不是对自我的提审?

人的在世结构促使由对“此在”的思索转到对“世界”的关注。9、10、11节抒写趋新求异成为这个世界最大的乌托邦神话,风驰电掣的速度使我们的目光再也无法聚焦,再也无法定型,我们的脸上经常会出现大面积的盲态,布满冷漠呆滞的表情。一切事物在风驰电掣的时代速度中也失去了重量。这种新和异并不总是“良币在充当着驱蚊器”。优胜劣汰的大自然规律在这里并不合适,所以趋新求异的乌托邦世界中混乱杂陈着古典性与现代性甚至后现代性,灵与肉、生与死……开着夹竹桃的小巷、一枚月亮、赛博空间、充气娃娃、自动售卖机和死亡,像种类各异的杂货商品堆积一起。许多无联系的混杂特征所形成的不可理解的混沌由此升华出“被认识的我”的哲学:“在新的一年,我选择因果律和反逻辑。偶然性和命运。/它们互不搭调,但看上去和谐有趣。”第10节中有两处值得提及:“那个放羊的孩子,用石头/击穿了一个神话。”《圣经》中大卫王的典故被不动声色地运用。当初作为放羊娃的大卫用石头击中并打死了巨人扫罗。联系到前面提到的“世界也并不古老”,古老的传说和今天的现实并置于同一平面上。而当时大卫作为孩子又和下文中做着游戏的孩子相互呼应。另一个是诗题中的“滑动门”在这里出现了,也是全诗中唯一的一次。在似有似无的幻影与真切详备的具象、永恒与瞬间、有限与无限间滑动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莫非是写作之门?此外,这个在时间的永恒中不断反复滑动的滑动门,是否也在代表着一座大厦,一座迷宫式的充满哲思并交织着历史和现实的大厦?

如果说之前是对在之状态的抒写、思辨,那么自12节始,则以冷淡嘲讽的语气表露诸般情绪:厌倦、焦虑、虚无、恐惧等。第12节从对日常生活的高度概括式描写开始:“我星期一冲洗着楼道。星期二清理浴室和冰箱。/尸体被巧妙地藏匿起来。星期三吃鱼,米饭和泡菜。/星期四就是星期四。天气很好,暴雨加上冰雹。”生活没有大起大落,只有繁琐的一地鸡毛,我木木然过着“非本真的生活”。“失败注定是我唯一的主题”点明第13节的情绪性体悟。这个失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而是对存在本体而言,就像西绪福斯在对抗命运时,注定失败,注定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第14节中:“真正的快感总是致命的。”“所有的牙齿都是钙质的。”所有的牙齿包含了草食动物和肉食动物,暗示出生存的凶险。不仅引入“侏罗纪动物”这个意象,“顺驯”反讽的词语更强化了险恶之境的况味。这里是否暗指斯皮尔伯格的“侏罗纪”电影系列?现实对人来说,极有可能是一个陌生的、无法真正认知的险恶之地。

戏仿手法的运用是第15节的引人注目之处。“包括今天早上我忘记了在冰箱上/留下便利贴:亲爱的,我吃了那只猫咪/它是你收养的,那么乖,又是那么可口——/我们的内心洁白无瑕。它是烤瓷的,精致//而可爱。”这分明是对美国诗人威廉斯《便条》的那种规范、那套语言的戏仿。语气语调如同《便条》,轻松随意、漫不经心,但内容比后者惊悚许多。戏仿后增添了原诗中不曾有的高能:对道德盲视、良知丧失的辛辣反讽。猫咪象征着温顺、可爱、软弱,吃猫这一残忍行为不仅没有主动地面对艰难的道德选择,没有主动地面对平息良心内在反抗的需要,反而无耻地标榜“我们的内心洁白无瑕。它是烤瓷的,精致//而可爱”。在此过程中,人称代词“我”悄然转为“我们”。“我们”涵盖巨大实际却无一真切所指,但往往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一旦“我”遁入“我们”,所有事,包括罪恶和黑暗,都显得那么名正言顺合情合理,想想历史上有多少罪行假“我们”之名而行!

第16节最瞩目的意象是那面镜子:“房间深处那张饥饿的镜子/在午后沉闷的空气中,贪婪地吞噬着时间,光线,和它们的幻象。/然后一切就会变得真实?”这面镜子和题记中的镜子相互呼应。弗兰克·奥哈拉的那句诗“镜子拒绝成为其他任何人”与全诗构成一种微妙的张力,但至此才算是正面回应。镜子拒绝成为任何其他人,并非因为他有坚定的自我主体性,不,镜子其实想成为的是任何人,不是主体的加强,而是主体的隐匿和消散。“我”从一种个别生存转入那个异质共存的主体性群体。第17节中那声冷嘲的他者声音再次响起:“我带来了一束花。告诉我你底裤的颜色/和内心隐秘的欲望。”“假如我们忘记了给那只橙子/上满发条,世界会因此坍塌吗?”花和内裤的颜色,把浪漫与猥琐并置,生命不再崇高,而是充满色情。上满发条的橙子,让我们联想到库布里克根据英国作家伯吉斯的《发条橙》改编的电影,这是一部描写青少年暴力犯罪的影片,包含着对人类终极处境的思考,并以此为收束之笔。我们看到,诗歌以轻柔的抒情开始,以辛辣的嘲讽终止。

至此,这首长诗的智力空间建构完毕。其意识流动、思辨延展没有一层层回还地趋向整体,矗成一座拔地凌空的系统性观念大厦,而是散散点点的碎片化意识在不同维度、层次、空间光影闪烁,“众镜相照”般把文本的思想空间变成布满交叉小径的花园。这是一个由多重力的支架营建而起的具有复杂层次的、多矢向力的盘绕的智力空间。一种不定的多元与不确定的粘贴是它们的组合方式。叙写中的人、事、物、意识不是因为有共同中心点的密接依次相衔而起,而是边缘与边缘的浅触及,甚或不触及、断裂……被专制性幻想硬性组合。诗篇也有中心,但这中心不是固定的标志,而是“地平线上的中心”(斯蒂文斯语),一直游移不定,并不停留于一个固定锚地。该诗的存在方式在于它的这一多层次结构。

以思辨为手杖,诗人梦想成为存在的探路者,但常常又会发现自己成为路途上的迷失者。这并不是说,诗人的存在之问常常是天问,绝对之问,问题的提出与解答之间的时空距离几乎是无限的,诗人无望提供解答。诗人不相信一元性的绝对真理,所有的真理都只能以相对的形式存在。所以张曙光笔下各种心灵自我纷纷登场,其抒写不再拥有某个总体性的意识主体,总是去主体化、非主体化,从自我主体中分离出一个或数个他者,“我”与“你”“他”势均力敌、分庭抗礼使多方位的表说成为可能。诗篇在建构的同时又进行解构,展示出的或者/或者、既/又、既不/也不……的逻辑规则有力终结了绝对真理和终极意义的存在。缺少依傍和指导,人极易在世界和自我的认知路径中迷失,但这种迷失又何尝不是一种觉醒?无须依傍也许会让每一个人自己成为一种文化和意义源头。

只是无论探路者还是迷失者,张曙光都是立足于现代日常经验来体验他的哲思,带有诗人的体温和气息。对诗来说,生命的深刻,而不是哲理的深刻,才是诗歌意义上的深刻。也正是缘于生活经验的底蕴,尽管思辨性极强,但张曙光的内在诗歌精神既是超越的,也是尘世的。近年来诗人的创作风格大变,但现实经验的引入始终未变,不同之处有三。其一,前期,现时代的生活经验收摄到文本中去是作为内容;近期,诗人作为形式和结构来感知现实经验吸纳日常生活。现实经验从时间、空间、实物的秩序中抽离出来,进而溶于诗歌艺术形式之中,以景观化的美学形态呈现。其二,不同于前期现实经验的整体完整性,近期的诗人用语言将世界打碎,打破经验的整体完整性,然后把不同生活经验图像加以叠加拼贴,通过诸多经验碎片的重新组合并置使诗歌维系住了现代日常生存情境中固有的含混与多重可能,表现了这个世界的疯狂、悖谬、不伦不类。“在新的一年,我选择因果律和反逻辑。偶然性和命运。/它们互不搭调,但看上去和谐有趣”再一次应和着“就着包子喝咖啡。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诗的练习曲5》2018)“哦世界只是一个疯子大脑中的幻象”(《在咖啡馆》2019)的同题曲。其三,不同于早期在经验语境中以同质化调性语言抒写现实,而今跳出经验语境,以杂语调式(抒情性、叙事性、戏剧性混杂一起)分化的主体表现现实。该诗的话语素材、意义资源、意象部分源自现实经验,部分源自西方知识(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斯芬克斯之谜、尤奈斯库《椅子》、伯吉斯《发条橙》、《圣经》中大卫王的故事),部分源自社会时尚科技话语(良币、侏罗纪公园、薛定谔的盒子)。现实经验夹缠于完全不同的历史语境和知识气候之中,当下的感知、整个现代社会语境下的经验和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斯芬克斯之谜、尤奈斯库《椅子》、伯吉斯《发条橙》、《圣经》中大卫王的故事、良币、侏罗纪公园、薛定谔的盒子……异质事物互破或相互进入,重新建立起一种跨文化、跨语境、跨时代的关联,从而使现实出现裂缝,敞开那些由于我们的懒惰和麻木而习焉不察的真实。总之,张曙光精神的探求和存在的勘探从来没有离开过时代的土壤、生活的经验。正源于此,诗歌的现代性面目得以塑造。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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