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风云录》:以史为镜 以人为像 以舞留影
十里洋场烟花地,风云际会上海滩。王安忆是擅长写上海的作家。读王安忆的作品,会情不自禁地成为一个行走在文字里的“上海人”,一个穿越浮世三千的老上海人,一个置身摩登时代的新上海人。喧嚣纷纭的时代,文学是现实生活的隐身衣,是承载记忆的河流。而作家就是浑身布满雷达的人,对生活的任何信号都能敏感地接收。常常沉浸于王安忆的海派小说的细腻精致,那种上下翻飞左右勾连绣花针式的独门绝技。四处逢源的细小生活,八面来风的海派赋形,密不透风的弄堂闺阁,疏可跑马的海上都市,穿针引线的人事缠绕,一泻千里的新旧变迁,一日千里的时代样貌。笔力所至,纤毫毕现,几乎任何一个上海人都会进入王安忆的写作视野,任何一种上海风情都会成为王安忆写作的资源。听得见吴侬软语,看得见沪上人家。写不尽开埠海上繁华梦,也写绝了五方杂居、血缘混交、人口迁徙、遗传纷杂的上海滩世情画卷,众生百态。
一
黄浦江、外滩、海关大钟、东方曼哈顿、石库门、林荫大道、香榭丽舍、弄堂、洋房、租界、咖啡厅、夜总会、舞厅、沙龙、茶会、西洋镜、糖炒栗子、生煎包子、小混沌、坊间的流言蜚语、弄堂的麻将牌桌、万国旗般的晾衣杆、“沪上淑媛”的肖像海报、爱丽丝公寓的隐秘消息、东方明珠的不夜城……王安忆深谙海派小说精髓,一部《长恨歌》道尽上海女儿的爱恨悲喜,命运的多舛无常。长篇小说《儿女风云录》(载《收获》2024年第5期)延续王安忆式的海派小说风格,又有新异的写作表现。以舞艺精湛的“老法师”出神入化的台前幕后为人物镜像,以“老法师”“爷叔”“热尼亚”“小瑟”“瑟”“洋娃娃”“小外国人”“法兰西”“犹太人”的称谓串联起一个身怀绝技的舞者人生历程。叙事语境里透着耐心从容,不急不慢,幽静怀旧,节奏舒缓,是一种拉家常式的海派闲聊体回忆录。王威廉说:“小说家在写作的时候是远远大于那个日常的自己的,他得以在叙事中俯瞰人生百态,又从细节上呈现事态万千。”交谊舞、摩登舞、拉丁舞、芭蕾舞、华尔兹、吉特巴、伦巴、革命舞、现代舞、广场舞、校长夫人、豆豆老师、季丽娅、阿陆头、二宝、玛柳特卡……过山车般的舞蹈潮流,走马灯似的舞伴流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左之右之。散漫开去,不复收拢。罐头大王的府邸、上海的白俄舞校、戏剧学院、北京的舞蹈学校、钱塘江边的农垦部队、湖北的话剧院、黄河岸边的矿务局文工团、花花世界香港的游历、跟随父母远去美国……和以往身在上海看上海写上海不同的是,《儿女风云录》以走出上海看上海,回归上海写上海为写作路径,向内回溯,向外打开,向上飞升,向下扎根。历史迁徙万里,现实贴地飞行。时代的巨变、人生的况味、舞者的美学、密匝的细节、往事的浮云、秘辛的穿越、海上的繁华,事无巨细地描绘出一幅具有工笔画色彩,《清明上河图》式的上海世情风情图景。
二
近代开埠大上海,光怪陆离的魔都,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康白度”的历史家世,租界和半殖民半封建的遗痕,“世界会客厅”的开放姿态,既有精明细腻的上海人,也有谜一样的“老法师”,这是一个迷宫式的神秘人物。如梦似幻的舞蹈如谜,正如出生年月如谜,身世如谜,履历如谜,亦老亦少的外表如谜,体态如谜,身形如谜。而婚姻更是谜中之谜。“单身直接跳到离异。一时有儿有女,骤然间,又全都没有。仿佛入了道门,无为有处有还无”。人物是城市塑造的产儿,城市是人物生于斯长于斯的胞衣血脉地、精神原乡地。舞蹈是舞者的身份标志,上海是“老法师”的心灵密室,舞蹈启蒙地。与风月共舞,与上海共舞。如果说舞者“老法师”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正是上海这座谜一样魔都的缩影。王安忆写的是上海人,实则还是为上海画像立传。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也没有一片雪花是幸运的。解放战争、大批判、大辩论、大串联、红卫兵夺权、革命洗礼、文艺宣传、上山下乡、计划经济、恢复高考、拨乱反正、三中全会、改革开放、自由市场、全民下海、经济特区、浦东开发……狂飙突起的时代,风云变幻的潮流,芜杂、狂浪、泥沙俱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境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的肩上,就是一座山。每个人身上都有时代的光影。在时代的光影交错下,个体命运烛照时代变迁,时代光影又编织出个体的生命轨迹,时代是个体成长的纪念徽章。人与城市,人与时代互为镶嵌互为镜像,是人物与城市,命运与时代的困顿渊薮,也是《儿女风云录》的小说现实意义所在。面对时代的风暴,每个人只能选择随波逐流,随遇而安,时代的风暴改变着上海,也挤压着上海儿女。或内修外养,碧玉摩登的女儿,或光鲜考究的“老克腊”,或半洋半土的“洋泾浜”,每一个上海人都是留恋上海的儿女。“老法师”的父亲生前在美国留下一句遗嘱:“将来,一定要把母亲和自己的骨灰带回上海。”这不仅仅是生命的最后留言,更多的是身为上海人,心是上海儿女最终的精神归宿,灵魂去处。不论是四处辗转的小瑟,精明强干的汽车夫阿郭、劳改归来的父亲,还是上山下乡的阿陆头、老杜、持家有道的柯柯、“狐狸仙”李大麦,《儿女风云录》既是上海风云录,也是以“老法师”为代表的上海儿女风云录,命运沉浮录,时代备忘录。
三
“上海是个大戏法,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变法不同。”从本质上看,“老法师”是一个怀有“乌托邦”精神追求,悲情宿命式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活在舞蹈世界里翩翩起舞的美少年;一个对现实生活不开窍靠不住的老克腊;一个单纯、率真,懵懂,在时代风暴裹挟中一直长不大的孩子。关于婚姻、家庭、责任、事业他基本不懂。与柯柯一段浮泛失败,有名无实的婚姻决定了“老法师”的悲剧不可避免。从不喜欢外埠到热衷于出走外地,置身摩登繁华的大上海,却变的人在曹营心在汉,把上海的家变成客栈,把上海的亲人视为陌路人,迷恋风花雪月、出圈越界,在群魔乱舞的时代舞台上醉舞狂舞,沉醉不知归路,最终落得孤身一人,以骗婚罪被起诉。“他这一辈子,都是在浮泛中度过,浮泛的幸和不幸,浮泛的情和无情,浮泛的爱欲和禁欲,他就是个浮泛的人”。“老法师”如梦似幻的舞蹈史记,式微而颠覆的人生传记,与众多人物群像交织在一起。住在汽车间弄堂出身的阿陆头、到老都是小女孩的母亲、青海农场劳改的父亲、胜似父亲的汽车夫阿郭、家里三代都是女人的柯柯、山西汉子小二黑、女孩取男孩名字的李大麦、以英文起句的埃塞俄比亚、转包舞场的啧啧、美国姑婆悉妮……暧昧不清的亲情友情爱情,每一个人物既是一条主线,也是一条副线,副线围绕着主线展开,主线牵动着副线延伸,形成了一种小径分岔又枝缠叶绕的人物关系结构,最终建立了一个以“老法师”为核心的莫比乌斯环。
四
《儿女风云录》里的人与人,人与家庭,人与时代,呈现出一种神秘交错式的关系构成。这种鲜明的试错关系,主要表现在“老法师”与汽车夫阿郭的亲密胜于亲生父亲,对守更巡夜专职摇铃出身的阿陆头的迷恋胜于妻子柯柯。每个人的一生,或迟或晚都会遇见属于自己的另一半。“老法师”兜兜转转了大半生,始终离不开两个隔代人的伴随,一个是比自己大一轮多的阿郭,一个是比自己小一轮多的阿陆头。从北京舞蹈学校退学回上海,到黄河故道的矿务局回上海,直到从美国带着父母骨灰回上海,阿郭三次带着“老法师”回到上海,这是亲生父亲无法给予的“拯救与救赎”。隔着一个世代的时间,与一直心有所念的阿陆头别后重逢,搭档表演拉丁舞;美国回来后睽违二十余年,再次与阿陆头邂逅在拉丁舞赛场。小说最后,依然是阿郭与阿陆头为拘捕候审的“老法师”收拾替换衣物和洗漱用品。阿陆头称“老法师”为爷叔,“老法师”称阿郭为爷叔。是命运的造化,是机缘的使然。两个爷叔与一个女子,隔着一代人的代沟与年龄差,在时代的甚嚣尘上反复交集共情,在时间、空间、年代、生理、新旧、老少的褶皱里遇见自己另一半,相互照亮,彼此回响。虽然现实生活与小说叙事有着虚构与非虚构的区别,但小说毕竟是来源于现实生活的虚构,既然现实生活存在着人与人的复杂关系,那么小说叙事也就反映着现实生活微妙的人与人的关系。知音难觅,知己无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老法师”与阿郭、阿陆头没有亲情血缘的陌生关系,恰如现实生活中人与人某种机缘巧合的关系构成,给人一种高于友情,超越亲情对时代祛魅的精神向往。
五
小说主人公在第三人称和“瑟”“小瑟”“老法师”“爷叔”之间自由切换。这种人称叙事视角暗含着怎样的写作玄机?鲁敏说:“人称是重要的,也没那么重要。关键你要“敢”,要“擅”。就像高手使器,正手或反手,背刺或迎面,都能一击即中。在旁人看起来,似乎都是不难的,不要紧的。但得是高手。”按照鲁敏的说法,王安忆关于叙事人称的变化,不排除艺高人胆大的使然,但也不是绝对。其实作家的任何一次创作都是一次崭新的探索,或者说是一次大胆的冒险。王安忆也不例外。谦虚低调一点说,每一位作家最好的作品都在下一部的创作中。惟有此,作家才能继续进步,作品才能不断提高。我愿意成为这种作家的读者。为此,我把王安忆的叙事人称视角变化,认为是创作与创新的双向奔赴。阿郭出场,或者与家里亲人在一起的时候,“老法师”人称就变成小瑟;和学生或者同行在一起的时候,人称变成瑟;与阿陆头、李大麦在一起的时候,人称就变成“爷叔”和他。“老法师”“爷叔”“他” “小瑟”“瑟”,是昵称、爱称、特称、人称的隐秘转换,分别对应着不同人物对主人公的情感外露。同一个人使用多个不同的人称,暗示着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人称变化指向人物的密码符号。从而达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外师造化,内师情感,内化于心,外化与形的小说人称表现。
对于王安忆,写作舞者题材的小说已是一个老作家的旧题材。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王安忆发表的三恋小说之《小城之恋》,曾引起反响和争议。小说叙述了两个男女主人公作为舞蹈演员,沉浸在欲望与自我压制的复杂状态中,以及这段畸恋给他们的心理带来的复杂变化。
与早年的《小城之恋》相比,《儿女风云录》在写作体量,表现长度宽度深度上,无疑是一部重要的作品,一次重大的收获。舞者的个人史,舞蹈的精神史、众生的沉浮史、时代的变迁史、城市的发展史。扎实绵密的上海实录,个性饱满的众生群像,氤氲萦绕的海派风情,似水如风的热舞年代。以史照镜、以人画像、以舞留影。随着“老法师”变幻莫测,电光火石的舞技舞姿,以文学的镜像看见时代、城市、众生的旧爱新欢,风云变幻。王安忆的《儿女风云录》在世事更迭,苍青覆苔的故物故人故事里,既散发着历史的余温,也回荡着现实的心跳。既触摸到老上海的往事旧梦,也感觉到新上海的未来可期。正如小说里“老法师”从美国回到上海的一段描述:“是北京举办奥运会,上海筹备世博会的2008年,十几条地铁线同时开工,飞机降落,看得见地平线上的塔吊,小小的,玩具似的,越来越近,近到眼前,刷地越出视线,不见了,落地一个新世界”。
2024年9月20日于山西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