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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人类文明与命运的寓言——评梁宝星《巴比伦铁塔》

发布时间:2024-10-08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科幻小说常以科学为载体,借助小说家超拔卓绝的想象力,对人类生存境况和人类文明的走向进行终极幻想,并以此洞察人性的幽微、人类社会的复杂以及工业文明双刃性。90后作家梁宝星的《巴比伦铁塔》是一则有关人类文明与命运的寓言,它采用上帝视角与散点透视的手法,怀着深深的悲悯,对人类这个群体,尤其是处于弱势地位的普罗大众,表达了深切的爱和担忧。

如何洞察人性的真相?仓廪实则知礼节,丰衣足食、自由幸福的人生境况中,人们理性宽容、彬彬有礼、富有同情心,但若是将人置身于极限的困境中,饥寒交迫,没有自由、光明和未来,生存空间极度逼仄,人性的另一面就会显现出来。苦难像一道X光,人性中的善与恶、美与丑在其照射下都展露无遗。《巴比伦铁塔》的故事便是在极其凄苦悲凉和窒息绝望的环境中展开。曾经拥有整个宇宙,建立了无坚不摧的铁文明的机器人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失败,战争摧毁了一切,机器人们用死去的机器人的残骸铸造了一个像蜂巢一样的巴比伦铁塔。铁塔每一层对应不同阶级的机器人群体,百分之九十九的机器人,最大最卑微的群体,被部长以守护铁文明之名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地下一层(U层)。他们就在这逼仄污浊的空间里开始了漫长的毫无意义的等待,幻想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地面,重新飞离地表,再次征服宇宙。

这个铁塔实质是囚禁底层机器人的地狱,他们失去了阳光、新鲜的空气和自由,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悲惨的故事比比皆是:铁塔的墙上骇人地镶嵌着机器人亲朋或战友零碎的肢体;没有补给,眼睁睁地等待衰老或死亡的降临;没有爱情、亲情和性,阳具成了最无用的东西;失去孩子的母亲神经错乱;为了呼吸一次新鲜空气,机器人不得不选择把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卖掉,直至最后被吞噬。从身体到灵魂,他们是被深深侮辱与损害的群体。

《巴比伦铁塔》用锋利的笔隐喻着人性的丰富性与悲剧性,如冷漠无情与盲目自大,即使与外星人同样处于被抛弃被囚禁的凄惨境地,机器人依然冷漠地看着外星人走向死亡,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优于其它生物,认为外星生物的死是机器人文明的胜利,没有任何一种文明能够抵达机器人文明的高度——在他人的悲惨中印证自身存在的优越,正是人性中常见的卑劣的一面。

再如人类生存的矛盾性:人类需要在集体中生活,茫茫宇宙中,当等待个体的是死亡,为了生存,人们选择抱团,正如弗洛姆所说:为了克服孤独与无能为力感,个人便产生了放弃个性的冲动,要把自己完全消融在外面的世界里。但那往往是另一种死亡——个性的消亡。机器人丑害怕孤独,他走进铁塔,试图用恶作剧、颜色还有爱为这个死气沉沉的集体带来快乐和声音,却被暴力毁掉了居所。集体没有接纳他和他的良苦用心的善意,他把自己做成了一只鸟,是反抗,也是自我毁灭。

还有人类的短视、盲视与盲从。机器人圃的悲剧令人扼腕。圃能预测未来,他知道每个机器人的命运,他知道巴比伦铁塔的真相。圃能预测未来的能力触犯了信奉存在主义理论的机器人,他们认为未来是不应该被预知的,否则存在毫无意义。为了维护他们存在的“意义”,他们散布谎言,设计阴谋,伙同被他们煽动的人肢解了圃。

但除了阴暗面与悲剧性,《巴比伦铁塔》将更多的笔触用来描写(机器)人性中光明的一面。在这个死寂的地狱里,那些被利用、欺骗、漠视、抛弃的机器人呈现出不屈的意志和尊贵的品格。机器人鼠身体被熔炉融化了半边,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失去了一只眼珠子和一条腿。残疾的鼠没有自我放弃,开始了不屈不挠的追求“完整”之旅。然而合法的申请途径走不通,请富人施舍是天方夜谭,在濒临死亡的机器人居所里等待却总被负责熔炉工作的机器人捷足先登,鼠被一次次的冷漠和拒绝打击得消沉了很久,当机器人们以为他将就此衰亡的时候,鼠却再一次“神情坚定,步伐决绝”地踏上了“求全”之路。最终这个可敬的机器人另辟蹊径,用与另一个机器人合用一个身体的独特方式获得重生:他重新变得强壮、强大起来。在鼠看来,不完整、不强大,毋宁死。他追求的不是单纯的“活着”,而是生命的质量和尊严。

三个扁平机器人是另一个不屈不挠的故事,三个充满活力的机器人,因为各种原因被活活压扁了。尽管面目全非,这三个受到巨大伤害的机器人却拥有不屈的灵魂和敏锐的洞察力,他们意识到战争不过是高层之间的较量,很可能是个骗局。尽管战争的“破坏力是巨大的,有些伤口是无法复原的,他们失去了作为机器人的外壳”,但是他们紧紧团结在一起,不停地行走,他们想通过行走“让身体变得饱满,让铁部件重新膨胀,做回立体的得体的机器人”,通过行走改变那可怕的悲惨的命运。

小机器人茉莉的故事隐喻人性中“追光”的本能。追光少女小茉莉每天必须跟随光照从巴比伦铁塔的东边跑到西边,再从西边跑回东边,完成一个来回获得一天所需的能量。在这个奔跑的过程中,这个一生下来就面临残缺和苦难的少女把被迫的奔跑变成生命的常态,小茉莉意外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她成为铁塔的时间精灵,收获了温暖、善意和愉悦。

《巴比伦铁塔》还致敬人性中极其珍贵的优良品质:高贵的灵魂,坚韧不屈的意志和永不屈服、永不放弃的精神。面对惨淡人生,茉莉、丑、鼠们不惧苦难,无畏绝境,永不低头,用抗争的姿态在绝境中寻找生存的意义。因此,虽然故事本身非常阴暗窒息,但是高贵的人性却时时如阵阵清风掠过,令读者精神为之一振,对“人”这个物种抱有希望和爱。

如果只是鞭笞与歌颂,尚不足以成为优秀的作品。《巴比伦铁塔》还是一篇处处充满生存悖论的作品。它用无所不在的隐喻与反讽,对人类科技与文明的发展进行了大胆的预测,让《巴比伦铁塔》成为人类文明和人类命运的一个寓言。

巴比伦意即“神之门”,古巴比伦王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它曾经繁盛一时,数学与天文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它将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发展到了顶峰。人们喜欢用“巴比伦”三个字来概括古代两河流域文明,表明巴比伦文明曾经创造出极度辉煌灿烂的业绩。举世震惊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和人类社会有史以来的第一部法典——《汉谟拉比法典》就是巴比伦文明的成果。然而巴比伦王国是在两河流域各民族的鲜血与眼泪中建立的,巴比伦文明无处不回荡着被征服民族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的恸哭。在战争与暴虐中建立起来的巴比伦王国最终亡于战争。巴比伦文明是人类文明的起点之一。它的兴衰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具有意味深长的意义。

而战争是文明的另一面。当一个文明高度发达,文明的主体自以为无懈可击时,骄傲自负、狂妄自大、盲目自信的情绪便开始增长,统治全宇宙的野心便膨胀起来。《巴比伦铁塔》中机器人文明曾经统一整个宇宙,建立了自认无坚不摧的铁文明,然而这个铁文明却在一夜之间被摧毁了。死去的机器人残骸被熔铸成保护(囚禁)机器人的铁塔。古巴比伦城内有一座高达91米的塔庙,据说,这就是《圣经》中相传能够通天的巴别塔。巴比伦人建造通天塔,其骄傲和狂妄的寓意不言而喻,然而这座象征着人类智慧与文明的通天塔在《巴比伦铁塔》中却成为夺走机器人新鲜空气、光明与自由的屏障,成为吹响机器人文明走向终场的哨音,成为一个机器人文明终结的巨大休止符。铁塔的意象具有浓郁的反讽意味。小说取名“巴比伦铁塔”,含蓄隽永,回味无穷。

小说的主人公虽是机器人,却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假设: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到极致,被自己生产的机器人反噬,人类已消亡,机器人取代人成为地球乃至宇宙的主人。人工智能如今是全球最热门的话题之一,科学家们在竭尽全力贡献自己的智慧提高“智能”的程度,然而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如ChatGPT的问世,人们惊喜中交织着的忧惧却日益加深:如果连人类引以为傲的文学创作、学术论文等居然都能被机器轻而易举地取代,那么人工智能的终点是不是人类被自己创造的智能产品取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永远是风险与机遇并存,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进程中是否意味着同时在孕育衰亡的因素?

机器人舟的出现也是一个反讽。如同困境中的人类对自己的生存处境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会叩问苍天,呼唤神灵,渴望冥冥中能有一只“上帝之手”将自己从绝境中打捞出去一样,机器人在穷途末路之际,也需要一个救世主。舟的出现便是给濒临绝望的机器人们伸来了这样的一只手。俱乐部安排他给U层机器人带来福音,他是俱乐部的信使,他需要U层机器人对俱乐部保持信心和爱。舟舌绽莲花,用堪称具有起死回生之力的演说让U层残存的机器人,相信俱乐部没有忘记他们(或许他们还有用?),俱乐部的上层并不是在享受阳光雨露,而是时刻都在为机器人文明的进步竭尽所能,俱乐部是一个整体,铁塔维系着上层与U层之间的联系,他们之间生死相通。舟的演说产生了极好的效果:机器人们被感动得“呜咽声四起”,俱乐部派来的信使让死寂的世界重新获得希望。舟的演说毫无疑问是弥天大谎,然而对等待死亡的机器人囚徒们而言,这个谎言与其说是“欺骗”,不如说是“仁慈”。所有的苦难都被赋予了意义,机器人的牺牲有了崇高的价值,凄惨黑暗的地下空间竟奇迹般充满了希望、平和与感恩。更耐人寻味的是,当舟由塔上机器人沦落为塔下机器人时,他不但没有戳穿这个谎言,反而继续他更加热情洋溢的演讲。没有人比舟更清楚谎言的作用,没有人比舟此刻更需要这个谎言。谎言是希望的姐妹,谎言没有被戳穿的时候,它就是希望,当人们置身没有希望的处境中的时候,事实这会让人们在绝望和恐惧中死去,所以能预测机器人命运的圃被愤怒的机器人撕得粉碎。谎言是机器人活下去的动力,它是慈悲,也是“救赎”(这个“救赎”蕴含着巨大的悲剧性和走投无路的悲哀)。在世界末日来临之际,无论是能够造出宇宙模型的天文学家泰,还是一无所长的普通机器人,在U层这个人间地狱里,他们需要救物主,需要宗教,才能让他们在平和与安宁中(被欺骗中)走向永生。

小说用俱乐部这样带有娱乐性质的名字称呼机器人统治机构,具有强烈的反讽性和长歌当哭般的悲剧意蕴。小说没有正面描写俱乐部部长,然而他的身影他的思想他的言论他的影响无处不在。战争是他发起的,很多战争是谎言。巴比伦铁塔是部长建造的,让百分之九十九的机器人住在地下一层毫无疑问也是以他为代表的上层的主意。当U层机器人悲伤愤怒、求告无门的时候,部长和他的俱乐部自由地享受阳光、清风和新鲜空气。他清楚地了解底层机器人的举动和情绪,是他派去了舟,他随意地拿捏和操纵机器人的命运,轻笑着给他们的生命赋予价值和意义,他就是那个掌控机器人命运的造物主。

耐人寻味的是机器人对部长的态度与情感。部长是机器人心中的一面“旗”,是机器人的信仰,哪怕是清醒的叙述人“我”,因为发现居所U111处于铁塔的中心,是距离部长最近的居所,便消退了愤怒和迷惘,并一厢情愿地认为这种安排别有深意。甚至,他“时常爬到梯子上面,用耳朵紧贴着屋顶,索取楼上的动静,其实是想听听部长的声音,只是穿透四层楼即便是雷鸣也变得缥缈了。但我总有一种假象,部长就站在我面前,每一次部长讲话我都是最先听到的那一个,我如沐春风”。舟的谎言为何被每个机器人深信不疑?只因为他是部长派来的。对等级与秩序的无条件服从,对当权者的迷信与崇拜是文明进程中的产物,进而发展成为人类无法克服的天然劣根性,这是机器人的悲剧,又何尝不是人类的悲剧?可以说《巴比伦铁塔》是用极其宏阔的想象力再现了人类文明中的诸多二难“悖论”,这些悖论也像一盏盏明灯烛照着人类已有的或可能存在的生存困境并引人深思。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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