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写诗” ——读陈年喜
读了使我敬重、令我惊叹的打工诗人郑小琼,又遇到另外两位打工诗人陈年喜和许立志,他们以另外的方式使我震撼。
先说陈年喜。
起初,听人们说他是“用生命写诗”,很有成绩,曾获首届桂冠工人诗人奖,还受邀到美国著名大学讲演。实情究竟如何?按我的性格,总得亲闻亲见,亲自验证。于是我赶紧叫儿子从网上买来陈年喜的诗集,有两本,一本是《炸裂志》,一本是《陈年喜的诗》,前一本2019年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2023年再版),后一本2022年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印行。以我八十六岁的花眼和昏脑,用磨顿了的感觉,读着这些看似非常平易的文字。按理,数十年读诗曾有的灵敏已经被岁月褪去了好几层皮,应该难起什么波澜;不料,陈年喜的这两部诗集,在似乎“不动声色”的平静抒情和拉家常般的娓娓述说之中创造出诗之意味,总能唤起我对优秀诗歌的美好记忆。许多诗让我如食橄榄,余味悠长,久久盘旋而不去,惹得我一阵阵激动,且口中不断有回甘之娱。随着对这些诗篇的深入阅读,我被逐步浸染,越来越感到陈年喜有着独特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我一边读,一边不时在书页空白处用颤抖的手写下细碎的印象和瞬时的感触,以期最后把它们缝补起来,成为连贯的文字乃至评论文章。
读陈年喜的第一部诗集《炸裂志》时,我时时被这些诗篇击打着,一路兴致盎然,遇到警策之句,不禁拍案;读到这部诗集的最后一首《炸裂志》,我的灵魂发生了地震,口中连叫:好诗!好诗!
《炸裂志》全诗是这样的:
早晨起来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玄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这是陈年喜实际生活的写照,是他真实生命体悟的抒发,是他对生命真谛的发掘。写这首诗之前,即陈年喜诗中所说“就在昨夜”,他刚刚接到弟弟的信,说在贫困生活中挣扎的母亲得了癌症,且是晚期。那时他正在五千米地下的坑道里进行爆破作业,这消息使他痛苦和沉思,于是写下了上面的诗句。他还在《宿命》一诗中说:“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我选择爆力劈山救母。”这时,他身体里三吨“炸药”为人间最伟大的爱而“炸裂”……读之,心灵哪能不受强烈冲击?
陈年喜,这位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农民,为了生计,从他的家乡——陕西峡河的土地上走出来,当了一名爆破工,风风雨雨,暑去冬来,天南海北,在祖国各地的矿山,在深则数千米浅则数百米的地下进行爆破。
有这样的生活,才能有这样的生命体验和感受,于是自然能产生“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这样的诗句。陈年喜确实是在用生命写诗!当读到“我岩石一样炸裂一地”时,我似乎听到生命炸裂的声音。
矿山工作、爆破作业,是在危险中讨生活。最常碰到的情况是缺氧。爆破结束,通风五六分钟之后,渣工必须到位,把石头拉出去。狭长封闭的巷道本身缺氧,炸药燃烧加剧缺氧,释放毒气。陈年喜在坑道作业时,好几次因为缺氧晕倒,“当你感到浑身无力时,就爬不起来了。旁边干活的人赶紧用架子车把你拉出来,放在外面渣坡上,脱掉衣服让风吹,或者提一桶水浇下去。醒来之后,头像炸裂一样疼”。并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那些年,因为巷道缺氧、岩石垮塌,陈年喜目睹了太多死亡。
这是个“赌命”的工作。陈年喜有一首诗,题为《在徒劳的事物之间》,其中说到他和他的木匠父亲都是“赌命”的人:
我们都是赌命的人
不同的是你选择了木头而我
选择了更坚硬的石头
你雪一样的刨花和锯末
我铁一样的石块和尘屑
铺在各自的路上是那样分明
这是千千万万生活在底层的普通劳动者的生活状况和生命状况。
为生计而“赌命”,陈年喜和他的工友们会随时遇到不测。他在《杨寨与杨在》一诗中写到他的工友杨在之死:
炸药前面是死炸药后面是生
我们这工作类似于荆轲使秦……
据说东面的山凹里竖起了酒旗
而西坡的亡幡已不堪拥挤
听说杨在一天跑得太快跑到了炸药前面
跑成了一团雾
他眼见自己的工友杨在由于缺乏经验,在一次事故中,整个人被炸成一团血雾。
他和他的工友们是在贫穷驱赶之下去“赌命”的。陈年喜在《打工在外》一诗中说:“那一年中秋/看见贫穷和落后两根柱子/撑起村子古老的时光//已经有五年没有回过家了/长三角的风把我们吹成了钢筋/也有人回去了/那是一阵大风/把他从高高的脚手架上/吹了下来”;在《流水》一诗中,他这样写道:“人和流水的不同在/前者比后者流得更远/消逝得更加彻底/三月时和张克林一起散步/他来自青海如今/被机器巨大的齿轮带走/五月是刘三/八月是李安江/紧接着是都没记住名姓的人。”
这平静的描述中,内心之痛殷殷流淌……读者诸君,你感觉得到吗?
在这个“赌命”的爆破岗位上,陈年喜一干就是十六年。他在《内乡手记》中写出这样的诗句:
我拨开大地的腹腔
取出过金银锡铁镍铜
我把它们从几千米的地下捕捞到地上
把这些不属于我的财宝
交给老板 再由老板借花献佛
交给祖国和人民
一些副产我留下了
一点尘肺半身风湿痛
生里来,死里去,他一只耳朵被震聋了。2015年4月他查出患有严重的颈椎病。“医生说要在颈椎的第四、五、六节的地方植入一块金属固件,这个手术生死攸关,医生说不植入会瘫痪,植入的话可能会死,也可能会活下来。”于是做了手术。2020年春天,陈年喜又被确诊为要命的尘肺病……这诸多要命的病,使他失去原来的工作,不得不找另外的生计出路。
但是陈年喜的诗,直接写这“赌命”场面的,并不多。他觉得,这些东西很血腥,不太愿意用大量的诗篇来写它们。他说:“我和流水线工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他们的一本诗集,全都是流水线这些内容。虽然人人说我是矿工诗人,但我大量的诗歌也不是写矿洞的生生死死,更多还是写去过那些地方的山川地理、背后的人烟、历史传说这些东西。”所以,说陈年喜“用生命写诗”,并不是说他每首诗都写生死线上的“轰轰烈烈”(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很“血腥”);而是说他自自然然,以他虽惊险(作为“炸裂”工)而平常的生活感悟写诗,以他活着的每一天的生命体验写诗,把他随时随地发掘的生命真谛变成诗。他的生活经历使他对生命的本质、对写作、对文学和诗,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认识和体悟。他说自己是“生活的深度体验者”,他还说:“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他在诗集《陈年喜的诗》自序《追赶大雪的人一身霜白》中说:“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多少路、走什么样的路,并不都由自己决定。有些路是欲望选的,有些路是鞭子选的,对于一些人,后一部分的路更远更长。……1999年进矿山,到2020年尘肺病失业,整整二十一年。人间荒烟蔓草,身体积满尘埃。追赶大雪的人一身霜白。对于命运,对于巨大的世界,没有谁一生不在追赶大雪,也没有人不一身霜白。霜雪,细小而巨大,易逝而永恒。而落在一个人一生里的霜雪,只有自己看见。以上,成为我诗歌的底色与元素。从本质上说,所有的诗歌都是挽歌,挽长天落日,也挽孤夜寒声,挽大江大河,也挽每一株小草,挽青春、生死、无尽的时间。我有无数条路出发,却没有一条回来;有无数种开头,却没有一个结局。写作,也像极了生命本身。”
陈年喜再三强调“挽”。“挽”什么呢?很显然,根本上是“挽”自己的生命,“挽”人类的生命!这是他对写作、对生活、对生命的认识和体悟,因为在他看来“写作,也像极了生命本身”。他借“白马寺”之抒写,来“挽人生”,感叹人世、感悟生命:“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不会再回来/寺院倒不倒塌都在重建/至于白马,像我们一样/没有来世,也不需要往生……”(《白马本无寺》)他又借对“寨子峰”的抒写来“挽岁月”“挽历史”:“兵荒马乱的岁月/寨子峰曾谱写过慷慨歌一曲/……兵荒马乱的年月/兵荒和马乱都被风吹散了/只有年月还在继续/只有石头铭记着伤口/它以寨墙和礌石为凭/阻止着往事沦为任人篡改的历史。”(《寨子峰》)
总之,正是因为陈年喜对人生、对生命有这样的认识和体悟,他才写出了这些别人写不出的十分独特的“生命挽歌”。
我发现,在陈年喜的两部诗集中写了许许多多的“生命挽歌”,而很少写某些人争先恐后描写的“歌舞升平”。为什么?这是由陈年喜的生活历程、生命历程所决定的,他经历了太多的生活之苦、人生之苦、生命之苦——个人的,家庭的,朋友的,社会的,历史的,时代的……他在《炸裂志·后记》中把人世描述为“扑面的大雪,落满世界,也落满命运孤途。它们经年不化,而今回望,竟厚如冰川。荒村沽酒慰愁烦,今人的愁烦比古人多了更多内容,生计的困顿,心灵的囚扼、孤独、茫然,生与死交缠,无边无际”。在陈年喜看来,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困苦似乎是常态。仅就他的家庭和个人生活而言,几乎没有什么“歌舞”,也很少有什么“升平”。他曾在《出京西记·北京西站》里写到母亲和父亲,都不见生活、生命中的“升平”景象,倒是有不少悲凉:“一辈子没到过火车站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我的母亲/她的眼神正日渐衰竭/已经看不清火车载着儿子/奔往哪里//还有我的父亲/他的坟草已深他被另一列火车带走/在另一个世界永久停滞”;在《峡河》中写到他的妹妹:“在河对岸/小学三年级时的放学路上/我为患百日咳的妹妹偷过三个桃子/后来我走了她留在了向南的风里/那年她十三岁”;在《只有一场大雪完成身体的睡眠》中写他自己:“落在一个人身体里的雪/从来不被别的身体看见/有一年在秦岭深处/一场大雪从山顶落下/落满我的骨头/从此再也没有融化”……所以,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只能写我亲身经历的”,于是,他的许多诗篇自然而然写了他亲眼所见和亲身体验的悲苦命运。
并且,陈年喜的如是描写,由家庭和个人,推及他人和社会。在《桃子》一诗中,以桃子作比喻,写到像他一样的打工者的命运:“我见过一群肩扛行李的人/向着下一个站台纷奔/他们是另一筐桃子/在抵达之前/都将被倒掉和吃掉/剩下一堆桃核接续下一程……”请看,这些普通劳动者的命运,被比喻为桃子一般“将被倒掉和吃掉,剩下一堆桃核接续下一程”,何其悲苦!在《苏三起解》一诗中,写人生处处存在“起解”——在陈年喜眼里似乎人生充满了“起解”:“我的对面是另一位女子/她面容姣好眼含忧郁/怎么看都是苏三/解差藏在她的身后凶狠而无声/以一张薄薄车票/押她去千里京畿//戏词从来不说谎/光阴是忠诚的验证者/我们都是被押解的人/又在押解另外的人/谁曾替含悲人传递过书信。”在另一首诗中,他认为悲苦和忧伤“是投不出去的书信”:“对于时光生和死/有什么区别呢/我像一个返程的信使/身体越来越轻/忧伤是投不出去的书信。”(《投不出去的书信》)这是陈年喜对人生的切实感受。但是,人的命运应该如此吗?
陈年喜还常常写他体验到的生活之无奈,生命之无奈,人生之无奈。在《出京西记·没有办法的事情》中说:“没有谁不是异乡人/没有什么不是祭品/乌鸦患了失语症/温榆河奔流又消失于奔流/三百年的京剧身藏三百把铜锁/而辉煌的落日有辉煌的苦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总之,人生、生活、生命就是如此无奈,在陈年喜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陈年喜还写到人生的迷茫:“前天在填写一份表格时/在志愿一栏我犹豫了许久/我犹豫是我不知道尚有何愿/我的犹豫也是一片江山的犹豫。”(《桐花开了》)请看,他迷茫到连自己“尚有何愿”都不知道。朋友,你有过这样的迷茫吗?
更有甚者,陈年喜在《地坛》一诗中写“人并不是人的局内人”,并且他感到自己“一直走在人间的对岸”。他说:“这些年里/无论我怎样努力从来/都无法把一首诗写完整/诗歌是诗歌的断头台/人并不是人的局内人/你们看见的事物正杳无音信”;又说:“我想起在地坛曾燃起一炷香/想起香烟领着我这些年里/一直走在人间的对岸。”啊,“人并不是人的局内人”和“一直走在人间的对岸”,这里不仅是前面所说人生之无奈了,而是人的异己感——生活的异己感,人生的异己感,生命的异己感。试想,倘若我“并不是人的局内人”并且“一直走在人间的对岸”,那么,我还是我吗?这使我想起马克思关于“异己”的论述:“人变成对自己来说是对象性的同时确切地说变成异己的和非人的对象。”(《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诗人悟出了人生哲理,说出了哲学家的话。
当然,陈年喜有时也写到人间的温馨和爱,在《夜行火车》中,他描绘了这样一幕:“没有比车厢更真实的人间/我的对面坐着一对母女/她们说话沉默然后入睡/梦中的女儿把手放在母亲脸上/一个爱一个领受着爱/她们的疲倦与遗忘/正好配得上这长途漫漫的夜晚/成为世界最后的诗篇”——这场景,温暖人间。
但是,他的诗,“爱”中、“美好”中,常常伴随苦涩。陈年喜总是把“美好”与“苦涩”联系在一起,他写过这样一句诗:“人间苦涩而美好。”(《山杏黄熟》)对此,我要以诗为证。陈年喜有几首诗写父子之爱、母子之爱和夫妻之爱,爱里面,都带着苦涩。他在《父亲》中写道:“你走后日子变得更加空荡/我守着你种的桃树/像小时候跟随你上山放羊/走丢的羊羔/……现在我是真正的孤独者/无父之人父亲/其实多年前我已经老了/你的离开把我/向老里又吹送一程。”读到“走丢的羊羔”一句,惹起我一阵心酸,因为我想到自己四岁时就没有了父亲,我是一个从小就失去父爱的人,还不如陈年喜。在《写信》一诗中他这样写:“妈妈/儿在外一切都好/你要是冷就到屋外晒晒/晒暖和了记得/把衣领上的扣子扣好”——这比李春波《一封家书》写得更具体、形象,更温馨,但,这是贫困生活中挣扎的带有苦涩的温馨啊。他在另一首写母亲的诗中更说:“冬天的暮色来得早/白桦落光了叶子/灯火从村头依次亮起来/南山更加苍茫/母亲七十岁了/牙齿早已落入岁月深处/而笑意/还像新摘的棉花/今天是她的生日/儿女从四面八方归来/像一段旧了的江南岸/被春风又吹绿一次/有一瞬/母亲给灶膛添柴/火光映着她的白发/像一片儿星光/薄薄地铺在夜色上。”(《生日的母亲》)这是一首非常深情的诗,但,这是母亲劳苦了一辈子之后的晚景,“牙齿早已落入岁月深处”。在《别离放进别离》中写爱人:“抬头时看见了你/发丝间的一丝白发/你才三十七岁/人生的易老和春日的速朽/有可媲美之处/白发尚短正好够我度过余生”,分别时,“你的手放进我的手/像别离放进别离”——这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恩爱夫妻。读这些诗的人们会体味到,这些诗里面,温馨中伴随着苦涩。陈年喜还有一首诗,题《桂花辞》,写他八岁时,一位阿姨对他的爱,隽永而温馨:“我每天经过的地方高大的/桂花树下常常站着一个人/她笑眯眯地等我/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个红薯或一个抚摸//那时候我不知道/她叫桂花是我父亲抛下的人……”诗的背后一定有一段伤心的故事。读到诗的最后这一句,我感到,一股隐隐约约的伤感之情,透过纸背,扑面而来。
其实,陈年喜写悲苦,里面也并不是没有爱。细细体味,陈年喜那些写生命悲苦的诗中,从另一面看,也暗含着人间之爱,包含着对家人、对工友,乃至对自然、对社会、对人生的深情——只不过是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你看,他的诗,写到工友之死的时候,那种难以掩饰的真挚友情和人间之爱,不是在溢出纸面、达于你心间吗?
陈年喜的诗,大部分写得平静如水,但有时他也写得很“激动”,也“冲天一喊”,如《秦腔》:
真正的歌唱拒绝字正腔圆
它是另一种岩浆八百里秦川抖三抖
十万里风云闻声黯的秦腔
劈山开石斩苍龙
吞天吐地纳八荒的秦腔
再锋利的刀子也拦不住
再激烈的风雨也打不断
唱大喜大悲
唱大爱大恨
唱昏王奸佞征人泪
唱忠良贞烈古今流
秦腔的大雨醍醐灌顶
让你浑身湿透哑口无言
让你明白
真情和洗礼
只在民间
让你懂得
活着
就是冲天一喊
人啊看见美物你心花怒放
听到秦腔你哪里躲藏
但,这是少数。一般,他似乎“不动声色”,如《回黔北》:“人难免走回头路/重回黔北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人难得走回头路/把吹过的风把经过的死/再经历一次/同样需要伟大的勇气。”要知道,陈年喜的工作是在生死线上讨生活,而他写“把吹过的风把经过的死/再经历一次”,虽然需要伟大的勇气,但是,还是写得很平静。我看,他是寓不平静于平静之中。
平静如水,素朴自然,如人的日常饮食和呼吸。这是陈年喜诗的一个总体特色。下一节我要论述他的这个特色。
读陈年喜的诗,特别是读他第二部诗集《陈年喜的诗》,一个突出感觉是素朴——素朴得如同他家乡峡河两岸的土地和水流,如同每个人日常必需、不可或缺的阳光和空气。这是陈年喜绝大多数诗的常态;而且,越写到后来,越是如此。《炸裂志》中一些诗可能是早年写的,感觉作者那时还常常“端着”写,一些字和词,安放得不那么自然、顺畅(犹如最近看2024年世界乒乓球职业大联盟新加坡大满贯赛,觉得有的球员一开始非常拘谨,放不开,球打得有些别扭);到《陈年喜的诗》,许多诗放开了,作者状态显得相当松弛,似乎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样,诗句如山涧小溪,自然流淌,随势而行,无拘无束。此时,他的诗尽显自然素朴之本色。譬如《关中麦熟》:“三天前南下时遍地尚青/今天经过陌野尽熟/收割机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把麦茬从起点送到终点/它有永不知倦的热情//……生活从来不使用剧场/只有戏剧才在剧场上演/有人在田头喝水有人抽烟/女人放开襟怀让乳房成为乳房/而渭河在山脚自顾拐弯//收麦人把身份丢在院子里/此刻他不是学生官宦/不是父亲儿子病人新人/他就是一个劳动的人/甚至没有了名姓。”它可能不是最好的诗,但它是十分自然的、自由自在的诗,读起来很舒服。作者甚至没有考虑过遣词用字,没有考虑过押韵,没有考虑过段落安排,没有考虑过技巧;他顺情而发,似乎随意而为。还有许多诗,如《在商南,我用青麦洗目》《萍水》《春风无常》《羊群像石头一样沉默》等,都类似。
陈年喜的大部分诗都不事张扬,不事喧嚣,不忸怩作态,不虚张声势,不张牙舞爪,不剑拔弩张,不故作惊人之语。而且,他也不“高、大、上”,只说“实在话”:“这些年我带刀持甲/却不知为谁鞠躬尽瘁”(《过五丈原》)——“鞠躬尽瘁”常常被用于歌颂人的一种高尚品德,为了一个崇高目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样,可以树立一个高大形象——有的人为别人树,有的人也为自己树(此人定是小人)。但陈年喜只说“这些年我带刀持甲,却不知为谁鞠躬尽瘁”。这是老实人的老实话。
陈年喜的绝大多数诗都没有匠气,自然天成。他平常怎样生活、怎样说话,就怎样写诗。陈年喜写诗,不讲究所谓“技巧”,也不讲究“形式”,他的大部分诗都不押韵,好像把散文分行处理,而字里行间,从里往外散发诗味。譬如《阿斯塔那古墓群》:
流沙坚硬山河易朽
阿斯塔那古墓只余下凌乱的结构
在我们抵达的下午 白茫茫陈列于戈壁
它再也不想说什么
天地如卷册
漠风是夹于其中的书签
时间自有法则 翻到哪一页
人类并不做主 我们猜测的内容
都是错的
我们来寻访历史历史
早被历史掩埋
我们来寻访古人
古人早已闭门不见
所谓考古 不过是盲人摸象
所谓凭吊 不过是回溯自身
确实有倾斜的墓道:便于抵达另一个世界
确实墓室高大:便于存放奢侈品
人类的智慧也是动物的智慧
有人从远处向这里眺望
仿佛看一群人走了太远的路
正返回久别的家门
他有好多诗,都如此,如《过五丈原》《西安岭》《雪枫大桥》《灵宝大枣》《帝国大厦》等。
读陈年喜,使我想起读李渔的诗词(譬如读他的《耐歌词》)。才气横溢的李渔把所有看来十分平淡的生活都能变成诗。陈年喜也近似。他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点感触,一点情思,都诗化。他的工作使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见什么写什么。每到一处,凭吊历史,发思古之幽情;抒写人文,抚摸人心之温凉。在《武侯祠》凭吊诸葛亮,在商州追思四皓、商鞅,《过盘锦》述及渤海国显德府,《夜宿新郑》想起四千年前的祝融氏之国……在现实中,他写布达拉宫,写火焰山,写吐鲁番,写华山,写商山,写黄河,写岷江,写洛水,写峡河,写赵述岛,写梅花岭,写皮村……这些知名的、不知名的,他都能从中“打捞”出诗来,而且常常有精彩的构思,写出耐人寻味的诗句。譬如:“我曾无数次抵达布达拉宫/在夜晚借一片雪花起程//那么多的朝圣者/他们用肉身丈量尘世到天堂的路/我是其中一个用白卷和青灯/每上一个台阶就/死一次复活一次”(《布达拉宫》);“一片叶子望穿另一片叶子/一棵树枯黄另一棵/大旱之年的平野更加辽阔//秋天哇的一声凉了/一片玉米秆站深秋的原野上/像一群老人在冷风中交出昔日的荣光/低垂的夕阳加重了衰败的重量//在大寒之前父亲要从山里挑回/足够的柴火/青藤束腰的柴捆一前一后它们比父亲高大/仿佛押解着一位囚人赶赴他乡”(《陕南大旱》);“夜色渐深洛水/乘机把涛声铺到山边/飞驰的大巴车正运走新鲜的青春”(《夜宿灵口》);“火焰山没有火/但已足够庞大和炽热/赤红的山脊拒绝落日的和解/寸草不生是它的使命”(《火焰山没有火》)……读这些诗句,我一阵一阵被惊喜。
读陈年喜的诗,如同听朋友用平常之语,以淡泊之心,叙说他的各种各样经历和感受,叙说他的所思所想。他大部分诗里,淡中有浓味,沙里淘出真金。陈年喜的绝大多数诗是从生命里自然流淌出来的,他不断思索着生活、思索着生命,挖掘着生活矿藏里的宝物,追寻着生命的真谛。我佩服和羡慕陈年喜的才气。
陈年喜的诗,有时乍一看,稀松平常,但读到最后,味道出来了,譬如《迁徙》:“从东郊搬到了天台山下/这无数次搬迁中微不足道的一次/仿佛是最近的一次/从寂寥到寂寥/是多少路程”——“从寂寥到寂寥,是多少路程”这两句,把前面不起眼的诗句照亮了,或者说,一句警策之语,让整首诗活了。这警策之语,是诗的酵母,使所有的句子成为诗。一些比喻也令人赏心悦目,如《灵宝》中写道:“在豫陕交界的朱阳镇/我们换车西行/沿途人烟稀薄唯苹果密若繁星/山畔的羊咩/有苹果味的尾音”——把山畔的羊咩与苹果味的尾音联系起来,太妙了!
陈年喜有一部分“挽历史”的诗,写得很深沉。他虽然只高中毕业,但他好学习、好读书、好思考,他有学识、有见识、有思想,像个大学教授,如任洪渊——当然,他还未达到任洪渊的深度和高度。
陈年喜是一个优秀诗人,但是,并不是说他完美无缺,并非每首诗都写得好。他的一些诗显得青涩,读之如吃青苹果。他虽善于思索,但他的思索有深有浅。他能体悟到人生真谛,但体会到的味道有浓有淡。有一些诗,思索得不够,提炼得不够;有的,味太淡,神太散;也有少数诗有“作”的痕迹;另外,有的诗,意境或不完整,意象或有点儿破碎,生命的碎片、生活的碎片没有统摄成一体。这些诗,离“精品”还有距离。所以,陈年喜写诗,还有相当大的提升空间。
《陈年喜的诗》第230页《夜宿新郑》,写玉兰在秋天开,总觉别扭。我知道北京的玉兰总是在春天开,以前,我常常在春天跑到颐和园去赏白玉兰和紫玉兰。新郑的玉兰与北京的玉兰如此不同,在秋天才开?当然,诗人可以这样写,国画中梅兰菊竹可以画在同一画面,如徐渭有《四时花卉图卷》,还有《梅兰竹》,玉兰不也可以在秋天开吗?但是,《夜宿新郑》写在新郑秋天有玉兰花开,诗人总得有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