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刻至暗:中年女性的悬崖与深谷
这是我第一次读天野的小说,是发在《青年作家》2024年第8期的一个中篇《阿勒腾》,以前我对她一点也不熟。《阿勒腾》的开头部分有一句,“巴尔塔家住路边,腾出一间房子开商店。他常常坐在商店门口,等待牧民光顾,哪怕天黑了,他还蹲守着。”这个画面,让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电视剧《我的阿勒泰》中李娟他妈的那个小卖部;什么是画面感?往往就一个朴素而有力的视角的延伸。
这是一篇悲伤的小说,本身自带一些伦理议题,聚焦的是一个叫阿勒腾的中年女人,辐射的却是她的儿子、丈夫、邻居和包括王医生等人。基调崇高而压抑,叙述平淡且耐心,甚至有点零碎,但没有废话,把角角落落都兼顾到了,有点像门罗——不过在情节的强烈性上不如门罗;读完我有点细思极恐了,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竟然如此惊悚。
说实话,我几乎被这篇小说完全代入进去了,也是儿女常年不在身边(即使在身边也不省心),自己生病,爱人烦躁不安,亲人都自顾不暇,邻居家善良但也逢着了多事之秋,朋友皆有难言之隐等等;人生艰辛不说还乏味无比,无论反抗抑或沉默,结果都一样,人得活下去。
我们常说,小说要写人,或小说要贴着人写。天野在这篇小说里主要写了三个中年女人:阿勒腾,阿赛尔,王安宁医生;主要中的主要是阿勒腾,她们的境况相似,有丈夫有儿子,都是儿子不在身边。和感觉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风格相似,家庭是表达个人内心的一种出口,然后应了托尔斯泰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开头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阿勒腾的不幸,在于儿子索莱已结婚,她又对儿媳艾斯露的古怪性格难以接受;更不幸的是,儿子结婚刚三个月,就决定搬离他们到南部的城市去发展。当然这个不幸是她自己认为的不幸,“她不再是儿子的重心了,早都不是了。从索莱结婚的那天起,就预感到了。”于是失眠加剧的阿勒腾需要找人去纡解,这个人是王安宁医生,她是当地的名医。想处理好婆媳关系,王医生给她的忠告主要是“少管闲事;千万别住在一个屋里……”王医生的情况,是她的儿子在法国留学有十一年了,从没回来,但她也没法飞过去,因为儿子的父亲有脑梗后遗症,离不开人。
到了这里,“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这话似乎很难再成立了,改成“不幸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未必不妥,因为阿勒腾的丈夫吉格特也有脑梗的倾向,治疗不及时,轻则行动不便,重则有生命危险。而她呢,身体情况也不乐观,因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提前病退。
阿赛尔是阿勒腾家的邻居,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女儿考入复旦大学后,留在了上海;她家还有一个儿子,并非她亲生的,是收养的,当年收养这个孩子时,她还没有生孩子,现在孩子长大了,人却在成都。
不久,儿子给阿勒腾打来电话,他和艾斯露离婚了,语气平静,而她却没法平静,气得手抖。再不久,丈夫吉格特摔了一跤,住了医院,出院后坐上了轮椅,视力下降得厉害,右眼底病变摘除了晶体。吉格特在康复治疗期,情绪不好,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而这一切,遭罪却是阿勒腾。儿子索莱回来看望父亲,说是呆三天,实际上呆了两天就急着走了;打电话,不会多说一句就挂了。阿赛尔那头也没好在哪儿,阿勒腾去看望她,她曾是个漂亮、精致的女人,到现在也“一点没变”,但她眼下既悲伤又孤独,原来围绕着她的不仅有太多的流言蜚语,养子吾尔肯在成都经营餐厅不回来,丈夫也有相好的。家家都有难以启齿的事情,但两人都有一个共识:要为自己活下去。
小说写到这里,写不好就会生硬煽情,就会用力过猛,血淋林地撕开内伤给人看,好在天野一直克制着,但不刻意。中年女性是没有至暗时刻的,只有时刻至暗,悬崖与深谷才是她们更为饱满的生活细节,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一丝不漏如此——故事接下来突然断崖:阿赛尔的儿子找到生母了,她割腕;索莱遭遇车祸致腰椎粉碎性骨折,“他新找的女友在车祸中去世了……也叫阿勒腾。”治病救人的王安宁医生在家跳楼了。
表面上看,这篇小说设置的主题与架构,是围绕着阿勒腾展开叙述的,她的心事和疲惫,她的牵挂和悲欢,她的意志和选择,正如小说中所言,“她别无选择,必须坚强起来。”而透过这个自我安抚的救赎过程,我们看到了一种被人生细察的普遍性社会悲欢,就像用门罗式的小说讲好看的故事,风格和表达的统一性很高——所有人的灵魂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