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质感——李小坪中篇小说《地衣渡》的几个关键词
李小坪是极具灵气的作家。记得第一次阅读她的散文,内心深处那个最柔软的部位就被深深地触动。读了小坪的几个中篇小说,发现她的小说同她的散文一样出色。她小说所表达的人性繁复与生命质感,更能唤起人们对生命的认知与敬畏。
一、隐喻
李小坪的中篇小说《地衣渡》2022年刊载于《飞天》第5期头条。故事讲的是宋百万的养子宋偶得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认识养狗女人陈如意并与之发生交集的故事。第一时间吸引我眼球的是小说名——《地衣渡》。我是在大山里长大的,对地衣天生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记忆里,我家屋后的黑虎山上,随处可见晶莹剔透的地衣,特别是雨后清晨,石缝里、大树下、草丛间,无不见那一簇簇看着晶莹摸着滑溜的地衣。那带有特殊地气的味道,时不时挑动我的味蕾。将菜油煎好,放两瓣蒜子,舀一勺自家做的豆瓣酱,煎出香味,然后将洗好的地衣放入锅里清炒几下即可食用。那香气四溢黏着舌尖糯乎乎的感觉,至今让我眷恋不已。1970年代的农村,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六口之家,食不果腹是常态。俗话说瓜菜半年粮,地衣在我的记忆里,超过了所有的瓜菜。所以,读完小说《地衣渡》,内心很快就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尤其是这个“渡”字,也是渡劫、渡饥荒、渡苦难、渡心魔。也让我不免想起佛学里的渡人、渡己、渡心。
中篇小说《地衣渡》中的地衣,不仅仅帮陈如意解决了生活的困窘,也让三十多条流浪狗摆脱了饥饿状态。在《地衣渡》里,渡人渡物的皆是地衣,地衣在作品里既渡人又渡狗。这接地气、紧贴大地的地衣,让我不由自主地将之与陈如意联系起来。一个身处社会底层的女子,不仅拥有一份宁静致远的心境,还怀有一颗帮助他人的善心。她让宋偶得看到了希望,也让流浪狗们有幸生存下来,并感受到生活的乐趣。宋偶得坚硬冰冷的心得以融化,皆是受陈如意的影响。陈如意渡人渡己又渡狗,酷似地衣。表现出的不仅是一种格局,更是一种智慧,或者是一种心灵的修行。无论是地衣,还是陈如意,在作品中都代表了底层良善。陈如意彻底改变了宋偶得之前对梁芙蓉冷硬苛责的态度,让宋偶得冷硬的心变得如此柔软。当他看到梁芙蓉又尿湿裤子时,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指责梁芙蓉,反而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对梁芙蓉说:“你看,你又尿裤子了,怎么就不能忍一下,等我回来再尿呢?你看雨下个不停,衣服洗了都不能干。再这样下去,你可就没衣服换了,都四月天了,我总不能让你坐火炉边吧。”这话于梁芙蓉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这腔调连宋偶得自己也被吓着了。这也说明宋偶得之前对梁芙蓉的态度冷漠得不含一丝温度。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宋偶得对梁芙蓉的态度如此冷硬?又是什么原因彻底改变了宋偶得对梁芙蓉的态度呢?这些值得探究的问题,正是小说家的创作思路之所在。
二、追述
小说从宋偶得遇到陈如意开始便设下伏笔。作品紧紧围绕宋偶得对梁芙蓉态度的转变,逐步展开叙述,挖掘出宋偶得的身世。这个带有思辨性的伏笔,不知不觉被作家牵着思绪走,走进生活的最深处,去感受底层人物的生活命运及生存状况。让人余韵未尽的是:作家对生命本身的探究阐释,给读者留下了丰富饱满的探寻思路和想象空间。
梁芙蓉与初恋男友偷吃禁果,不但毁掉了梁芙蓉的前程,也让梁芙蓉的心理变得无比扭曲。这是作家精心设计的一个伏笔,作品以第三人称的写作手法,挖掘出宋偶得的身世,乃至梁芙蓉当初对宋偶得偏执的报复心理。皆源于梁芙蓉年轻时与初恋男友未婚先孕并生下一子,为了避开家人的白眼,梁芙蓉选择嫁给妻子难产而死、已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的宋百万。真是无巧不成书,聪明的梁芙蓉从宋百万妻子去世的时间推算出——宋偶得并非宋百万亲生。而后又从宋偶得臀部的胎记,认出宋偶得是自己与初恋男友未婚先孕生下的那个孩子。宋偶得的出现,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宋百万还能延续香火的愿望。只有男丁才能续香火,这是中国农村多年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在旧中国不足为怪,即便时代发展到今天,这种顽固的思想还是一直存在。这些故事的产生与时代有关,或者说,这都是时代的产物。梁芙蓉将对初恋男友不负责任离去的怨气,发泄在宋偶得身上。她将宋百万的两个女儿视为己出,百般呵护。映照自身的遭遇,梁芙蓉始终觉得女孩才是应该被保护的对象。所以,只要宋百万一出门,梁芙蓉就会对宋偶得非打即骂。梁芙蓉将宋偶得禁锢在自己身边,不许他与任何人说话,不许他交朋友。当敏感的梁芙蓉从宋偶得那儿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柔时,她觉得宋偶得变了。她因宋偶得的改变而生气,她觉得这是宋偶得公然对自己背叛的一种表现。就像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被人抢去了一般,让她恐慌,让她恼羞成怒。因为心底的执念,梁芙蓉早已将宋偶得当作她的初恋男友。因为恨,梁芙蓉百般折磨宋偶得。她有多爱初恋男友,就有多恨宋偶得。避开“父债子还”一说,梁芙蓉将爱得愈深、恨得愈切的经典说辞演绎得不差分毫。不知不觉,宋偶得便成了梁芙蓉与初恋男友爱情的牺牲品。小说就这样环环相扣、一步一步揭开生命的奥秘。
三、崇拜
梁芙蓉临死之时对宋偶得说:“偶得,来,吃妈妈一口奶吧。”作为母亲,梁芙蓉之所以能放下执念,主要是深受陈如意的影响。陈如意帮梁芙蓉清洗身子,将梁芙蓉的卧室和房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规劝宋偶得必须对梁芙蓉好,因为梁芙蓉是宋偶得的母亲,这是不争的事实。陈如意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善良,融化了梁芙蓉冰冻的心。梁芙蓉慢慢放下了“恨”的执念,与宋偶得过起了正常的母子生活。梁芙蓉临死之时,恳求宋偶得吃一口自己的奶。这也说明一辈子都生活在扭曲和执念中的梁芙蓉,临死之时终于释怀了。
面对梁芙蓉临死前的要求,宋偶得顺从地伏在梁芙蓉胸前,温柔地将那颗早已干瘪近于葡萄核的乳头含在嘴里。这里的“顺从”和“温柔”二字,也表明了宋偶得对梁芙蓉态度的逆转。自小缺乏母爱的宋偶得,对乳房有着天生的渴慕和崇拜。小说中出现“乳房”这种性征意义的字眼,并非作者刻意表达“庸俗”。这些描写背后其实包含着一种古老原始的情感——“生殖崇拜”。小说中的生殖崇拜,其表象就是“乳房崇拜”。乳房崇拜在作品中体现有四:一是宋偶得将头伸进了陈如意宽大的衬衣里,嘴巴牢牢含住了她的乳头,一双手类似婴儿一样,在乳房下托举着,揉捏着;二是陈如意的丈夫热爱巨大的有活力的乳房,最终也死在外面的大乳房上;三是宋偶得无意中描述那个大胸妓女时,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四是宋偶得在梁芙蓉临死之时,应梁芙蓉的要求,将梁芙蓉那颗早已干瘪近于葡萄核的乳头含在嘴里。而宋偶得的“乳房情结”尤为突出,他对乳房充满渴慕,即便是陈如意干瘪的没有弹性的乳房,也令他朝思暮想,成为他心中美好的代名词。
宋偶得对陈如意的感情,并不一定是爱情。他知道陈如意的丈夫嫌弃陈如意干瘪的乳房,故而对陈如意干瘪的乳房倍加珍惜。即便将陈如意的乳房含在嘴里,也没与她发生性关系。反而是在陈如意强烈的要求和激将下,才要了陈如意。在宋偶得眼里,陈如意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不想因为一己之欲,从而亵渎了陈如意在他心目中的美好。
从小说的表层叙述探究,宋偶得的恋乳情结皆因从小缺乏母爱所致。这种与生俱来的对母乳的渴望沉寂于宋偶得心灵的最深处,对宋偶得恋乳情结的产生与存续产生着巨大影响。从作家节制的叙述中,我们不难理解与乳房相关联的母体,恋乳是依恋母体的直接表现。恋乳情结使宋偶得永远都长不大,即便是在宋偶得成为成年人后,他的这种心智依然处于懵懂状态,所以,宋偶得对乳房的依恋,是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仪式化表白。
四、细腻
小说中陈如意与宋偶得之间的那段对话,让人记忆犹新。比如,陈如意给每一只流浪狗都取了一个名字,诸如最大个的叫旺财,黑色的叫黑金,黄白相间的叫花猫,最小的那只叫十三。陌生人只要叫它们的名字,它们就不会冲人叫唤了。宋偶得被细心的陈如意感动了。能做到对这么多条流浪狗如此用心,可见陈如意的善心不是表面功夫,而是发自内心最真切的反映,给人以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感。小说中,这些语言的细腻针脚、细节的精心雕刻,不过是作家在为生命创造一个舒展的空间,从而辨识它已有的踪迹,确证它的存在处境。而在这个生命落实的过程中,小说的写作总是与青山村和中街村的变化,地衣的价值,以及宋偶得、陈如意和梁芙蓉的情绪变化有关。对宋偶得万般苛责、非打即骂的梁芙蓉,在生命垂危之时方才彰显了母爱。她的这一转变其实也是因为陈如意的出现,是陈如意用自己的行动感化了宋偶得和梁芙蓉母子。一个第一次出现在宋偶得生命中的女人,改变了宋偶得患得患失的不平衡心理。那么,陈如意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她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会给人如此大的影响和触动?陈如意作为贯穿小说的主要人物,她的所作所为,她所经历的那些事,无不推动故事向前发展。
因为陈如意的出现,既牵扯出梁芙蓉年轻时的恋爱经历,又牵扯出陈如意鲜为人知的生活历程。陈如意原本在城里拥有一栋属于自己和儿子的五十平米房子。因为收留的狗们要生存,她不得不将房子卖了换取狗粮,带着狗们来到中光村租了废弃的厂房,住到与青山村宋偶得相隔一座桥的中光村,靠捡地衣和种瓜菜养活狗们。选择这样人畜与共的生活,颇让人费解。然而正是这种善举,拔高了陈如意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陈如意养狗的故事一经传开,中光村就成了游客打卡的网红地。于是采访陈如意的人来了,对狗狗伸出援手的赞助商也来了。但陈如意很不习惯面对镜头说一些被人授意的导语,她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她觉得收留流浪狗是她自己的意愿,与旁人无关。作家正是借助这些细微的情节画面,多侧面地展示陈如意美好的内心世界,并在她身上倾注了永久的温度,以此映衬人和动物、人和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
五、痛感
陈如意与丈夫的夫妻生活极不和谐。丈夫嫌弃她乳房干瘪,他喜欢外面女人欢蹦活跳的大乳房,最终,他也死在外面的大乳房上。陈如意的儿子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了。刚开始每年还回家一次,后来陈如意城里的房子卖了,陈如意也找不到儿子了。儿子从不与她联系,但她也万万没想到一米八的“阳光小伙”居然会得抑郁症,陈如意从儿子租房的房东口中知晓:儿子最终把自己关在不通风的出租屋里,以一盆炭结束了生命。这样看似轻描淡写的叙述,其实隐含了作家深深的家庭责任感和社会责任感。如何关心刚成年的“大孩子”,让他们在父母的呵护下健康成长,如何让他们不感到迷茫和焦虑,说小点是一个家庭教育问题,说大点则是一个社会关爱问题。作家虽然没有直白地呼吁怎样关爱孩子,但作品里反映的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问题。
痛失儿子的陈如意自责卖房让儿子没了家,如果不是因为无家可归,儿子就不会一个人在外地得抑郁症。如果不得抑郁症,儿子就不会自杀。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流浪狗,她就不会卖了城里的房子……陈如意彻底失控了,她要杀了这些狗。仿佛只有这样,自责才能得到抒解。陈如意拖出一把刀,砍向了最听话的那条狗。狗狗不仅没躲,还拖着被砍的腿跪在陈如意面前,像人一样跪着。很快,所有的狗齐刷刷地来到陈如意面前,朝陈如意跪下,头伏得低低的,快要趴到地上。后来,陈如意一直让自己砍的那条狗睡脚头。她说她要对狗负责,将狗当作自己的孩子。小说中的这些心理情结,无不给人实实在在的生命痛感。
陈如意只是一个弱女子,她做不到看着那些流浪狗流落街头而不管,但她自身的条件又不能护儿子周全。这是一个相对矛盾的命题。洞悉该作品中生命通达小说所呈现的整个生命世界,不只是小说和生活在共享同一个生命世界,而是小说家对生活材料或写作技巧的解析。这些情节的梳理,导致灵魂的触动,由此感知生命存在的悸动。在这部作品里,作家始终保持一个“小地方”作家的谨慎,洞悉并解剖人物的心灵世界。用自己独特的见解,以及独有的思维方式,将人物的善心诠释得淋漓尽致。
《地衣渡》还原了底层人物的生命情状,侧重人物心灵世界的书写,潜藏着的是一种文化无意识的呈现,隐含了艰难生活下的生命质感,应验了谢有顺的那句“写作既是对生活的还原,也是对生命的落实”。小说昭示了几代人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无论是向内的凝练,还是向外的扩张,莫不在反思时代、人性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