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情话》:宏阔的想象世界和温情的世俗情怀
2024年春天读到韩松落的最新小说集《晚春情话》,这本书里的六篇小说,给读者最为强烈的印象,或许可以概括为:宏阔的想象世界和温情的世俗情怀。
这些小说多有着恢弘雄奇、思接天外的想象,常常以宇宙为背景建构故事。入选2021年《收获》中篇小说榜的《我父亲的奇想之屋》里,父亲可能来自某个星外文明,在地球的职业是建筑师,他善于在建筑中隐藏另一座建筑。从时间线上看,第一次是嵌入,是在一栋楼里藏了几间房子;第二次是占据,是在一座游乐场里藏了和这个游乐场一样大的一个大厅;第三次是扩张,是在体育场里藏了一个机场;第四次是替换,是用自己新建的城市替换掉已经被地震毁坏了的城市。故事是由三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讲出来、拼在一起的,他们的父亲是否是同一个人,并未可知。
《鱼缸与霞光》中,1996年的一天,一个叫李志亮的青年留下一张“我要走遍星球”的纸条后就离家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音讯。也许在韩松落看来,他只是走在这地球的某处,或是走进了宇宙的深处,“镜头拉远,地球也在宇宙里转动着,平静地,坚忍地,向宇宙深处发出隐秘的信号,而那个召唤着它穿越,穿越后就能抵达另一个胜境的黑洞,那个入口,或许就挂在一辆自行车的车把上,以蓝色野菊花的形象存在。”
在思考关于空间、时间、人类未来等宏大问题的同时,韩松落有一种温情脉脉的世俗情怀,他关注亲情、婚姻、家庭这些具有人间烟火气的命题。比如上述的《我父亲的奇想之屋》,父亲(们)的出走,可能是为了去完成更大的使命——拯救人类;而拯救自己的孩子和妻子,是这使命很重要的一部分。
韩松落小说的世俗情怀,还体现于他对世俗生活、人情世故的洞幽烛微、会心一笑。
人生一旦败坏,哪怕只是败坏了一点点,都不值得继续下去,应该彻底摧毁,自觉一点的,就该自我摧毁……但到了他自己崩坏了,受伤了,他却还是死乞白赖地活着,佯装无事地挺着,从没想过会拖累谁。
——《写给雷米杨的情歌》
它和中国人的所有讲话一样,有一种正统、笃定、达观,似乎怪力乱神不存在,崩溃流散不存在,天可以补,海可以填,人总能胜过天。它又有一种隐蔽的世界观,自给自足,自求圆满,不往宇宙深处望,也不往河海荒野深处望。我曾经以为,只有中国人的演讲是这样,后来发现,世界上的演讲大都如此,演讲本身,就是一种信心的表演。就是用语言,临时建造一所房子。
——《我父亲的奇想之屋》
前者写凡人对人对己的双标,后者写一切讲话、演讲的根本性质,都是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世俗现象。像这样敏锐的观察、通透的表述全书中比比皆是,可见韩松落是一个世事洞明的人。有的作家对人情世故是俯视的,但他显然不在此列,他对人情世故抱有一种宽厚温暖的理解与同情,其实就是对众生的宽厚温暖,对众生的理解与同情。
与小说故事层面的宏大壮阔、奇思妙想相匹配的,是小说大开大阂的结构。《晚春情话》封面上有句英文:Ever yspring is the only spring(每个春天都是独一无二的)。大概在韩松落的心目中,每篇小说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值得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结构。《我父亲的奇想之屋》的结构类似于一个万花筒,一个故事引来多个类似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现实中发生的,也有文献资料中记载的,互相辉映,亦真亦幻。小说集同名篇目《晚春情话》是舞台剧的结构,四节就是四幕,显然是三一律戏剧结构的变种。《孤独猎手》是一种双线嵌套结构。主线故事是一个孤独的女人,给一个陌生男人打电话;复线故事是两人聊天的内容,这内容主要是女人长期以来给不同陌生人打电话的故事,以及男人自己的故事。如果说小说是小说家的魔术的话,那么小说结构大概就是魔术道具了,如果总能设计出让魔术效果趋于完美的道具,那一定是优秀的魔术师。
缘于对烟火人间、俗世日常的热爱和悉心观察,韩松落对场景、对话的描摹、复现十分生动,又入木三分。比如《晚春情话》,写一个孩子丢了,二十五年后找回了家。通篇都在写父母、弟弟、妹妹、亲戚和这个回到家的三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对话,怎么采鲜花、拜菩萨(在故事里是“拜”让孩子循着记忆找回来的白塔)。大量地写对话、大量白描生活场景的过程中,人物的经历、性格跃然纸上。最后,孩子回到养父母身边去了,母亲独自一人走进旷野,像过去的二十五年中一样,一边拍视频一边对孩子说话,小说详细记录了母亲对孩子说话的内容,以及想象中孩子回应的内容。母亲用自己的呼唤,为“被偷走的孩子”存留了一整个故乡。小说通篇都是平静的对话,都是闲话家常,看似完全没有往常孩子被偷走的故事中那种撕心裂肺、泪雨滂沱的场面,但是谁都可以看出这个家庭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经历了什么,可以看出母亲对丢失的孩子无穷无尽、充塞天地间的爱。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