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城记》:“新山乡巨变”的正大书写
给李桂平的小说《种城记》做“新山乡巨变”这种学理化定性,颇为困难。
一是这部二十九章、20万字出头的长篇,题目即明白无误地宣示:《种城记》,描写对象为“城”,而非“乡”。
然而,它实在不是专门锁定城市风情的小说。《种城记》将城市拆迁与乡村扶贫一并纳入,以此为故事中心、逻辑起点,通过主要人物席火根在上述两大家国叙事中的履职身历,展示其深入现场时的担当作为、灵魂袒露与精神受洗。整部小说有一个特别重要的角度,那就是书中所列,虽属县域范围,但其映射的,却是当下城乡迈向共同发展、一起完成复兴伟业的时代叙事。换句话讲,中江省、渔梁县只是小说聚光灯下的具象实例,它本身的宏阔背景,是当代中国的巨大新变。另外,《种城记》直接截取来自城乡的一线动态,淬炼而成正大言说,笔意深刻,器型独特,或是以情节湍流出之,或是以人事轻浪推送,起落之间,惊涛拍岸又夹杂水沫轻飏,主要画面都蕴含了精神“清气”,超越了那些同时代吟风弄月的“微叙事”。
二是其核心动词,非“耕”而是“种”——“种”者,建设、起造、另筑新城之喻也。
也就是说,李桂平的《种城记》,当和城市改造甚至格局重构、根基再生强烈相关,尤其是全部文本都相当真实。
一如前边所述,整个篇章,源自亲身经历、真实生活。小说故事细节、人物作为,所有场景确实都和“种城”相关,都和实境吻合。
何谓真实?按新闻理论说,便是具体真实和总体真实,且具体真实制约总体真实。按小说理论讲,则是基于生活真实的合理延伸,即,小说的真实可以是想象虚构的,但它的要义不能脱离生活真实的本质。换言之,一切想象和虚构,都不能悖离生活自身的逻辑。这其实就是一种实体、实情、实景和虚拟结合而成的“可能的真实”。小说允许我们抛开所生活的世界云卷云舒的自有规律,你可以赋予它神奇的功能,比如孙行者扯一个筋斗云,就能十万八千里。相关细节,没有一个是真实的,人能够扯什么“筋斗云”吗(猴也不行吧)?还能十万八千里?但作为语言艺术的小说,则允许作家去那样向壁虚构。生活中不可能有的,小说都有了。真正的关窍,其实不在想象的东西可能不可能,而在于它所依凭的是否能在生活中找到。比如,孙行者的所为,从根上看还是近于人,是长猴毛的人,因为他的一切爱恨、一切作为,都是人才有的。还有那个“十万八千里”,无论它夸张到何种程度,都始终无法脱离人世中实际的空间距离。所以讲到底,小说的真实一定是来自生活的真实,虚构不是虚假。故事的真实,环境的真实,史迹的真实,人物的真实,小说情节越是高度生活化、现场化,形象、细节越是逼真,越合于事理逻辑,小说的真实性就越强。而《种城记》的形象、细节均来自生活真实,即使存有虚构成分,都无不合于真实性本义。
当然,以拆迁、扶贫为写作素材的不乏其人,但少有写出深广度者。许多作者无非走个过场,尘土不扬。将“种城”与“脱贫”合在一处的,《种城记》当是绝无仅有。无论会场论议,还是现场行动,整个过程都有一根主线贯穿,绝不旁逸斜出,而且是双线并行,彼此交缠。两大家国叙事,使《种城记》能够自成气象,辟出一片独有的艺术天地。
自成气象难度很大,但李桂平跨过了许多沟壑,专注于一,有新的创制,个性风格亦就此锵然娩出,并能融情景于一体,其莹亮有如晨露,其纯净犹似山泉。真实底色的纯情讲叙,我以为最是可贵。
席火根是小说第一主角,其身影、思虑、谈讲、行事,都与作者的想定、赋予、重现严丝合缝,未有相关经历,当难道其详,更难得其神。比如陷于危局困境而能用心谋划,遭遇突发情况而能临机处置;比如放眼大处、着手末端,冷静、敏锐、果决、柔情;比如渔梁种城、异乡从政、冲锋在前、心系国家;比如不尚虚言,踏实以进,坚持务本,未肯懈怠……在《种城记》里,都逐渐汇流、凝华,成为书中最为英气逼人的文字:“席火根迎上去,说,我是总指挥,有话跟我说。”这类话语既是干才自陈,又是别有机杼,更是奋勇当先。一桩桩一件件,莫不如是。
不过,从头到末,它都只关涉“种城”么?答案是:否!
当你真正深入这个非常饱满的特殊文本后,你所建立起来的阅读认知,会令你消解一切犹豫,并确信它具有“新山乡巨变”的样本价值。
这是一部将笔触理性探入生活内部,而在叙述现实情景时又显得感性的小说。它不离大道,紧贴正道,背景宏大,题材正大,摒弃平庸袭扰,抛却病态呻吟,是当下城乡范本的正大书写。其正大,便正大在它对渔梁城乡面貌那种刚柔相济的叙写。
若把其中“种城”的经历依序道来,看作前后叙事,那么,经过比较,我们应当很容易得出结论:作为故事发生地的中江省渔梁县,“种城”前和“种城”后发生了惊人差异,这种差异足以令其与“新山乡巨变”的称述真正相互匹配。
前叙事:片区拥堵,违建扎眼;市容老旧,设施落后。村民、市民多有怨怼。
后叙事:环境宜人,绿植养眼;新城矗立,暖阳高照。村民、市民乐在其中。
作家勇气十足,在一个环境狭小的偏远县域内,展开了壮丽的时代画卷。前面已经反复提及,两大板块都涉及国家叙事,一是城市征拆重建、棚户区改造,二是乡村脱贫攻坚、同奔小康。这样两件亘古未有、足以让世界瞩目的大事,在整个文本中,都如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时所形容的那样:“可以使用各种不同类型的语言,各自都得到鲜明的表现而绝不划一。”
作家从寻常生活中,从“众多的他人语言中”,发现了相当罕见的小说图式:远端的大气环流,旋动着近处的风起云涌,政令贯彻、政策制定、政略执行,跟民生厚薄、民风优劣、民心向背,全都紧密连接、彼此交缠;每一细部,关乎柴米油盐、街道里巷、土地田亩,更关乎社会样本、社区公道、社情民意——第一章“拆违”,第二章“息访”,第四章“首开棚改”,第五章“卖地”,第六章“扶贫”,到第八章“征地”,再到第十九章“拔钉子”,第二十一章“国检”,第二十三章“中央巡视”,如此麇集似春笋怒发的时事变迁,色彩如此浓烈的当代摹绘,其正大气象,于焉浮现。
作品的节奏也张弛有致,在紧绷欲断之际,或戛然收束,或宕开一笔,但全部所指和能指,无一不是奔城乡和种城而来。《种城记》的笔意,由此获得一种江海汇聚、融合的奇效:繁密与疏朗,虚构与实描,在所有细节铺陈当中,不再只是简单间杂,而是一波才起,万波相随:虚的是历史逻辑演进,实的是社会角色位移。
必须再次指出的是,《种城记》正面写的,的确是“城”,但其更广阔的背景,则是真正的“乡”。
不妨先翻开第一章的起首部分:“张松阳赴任渔梁县委书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李家屋整村搬迁”,这算得上是城市改造的第一个信号。可是,应当注意的是,“五百年前李家屋的祖先选择了西岸的盆地开基繁衍。望着县城,隔着千里,城里的香风没嗅着一丁半点儿,祖祖辈辈守着中江岸边的沃土种庄稼”。上述内容,明确告诉读者,渔梁县城的改造,从小说开头,就绑定着山乡叙事。不仅如此,“墙根下”(十二章)、“菜市场”(十三章)、“十八口塘”(二十章),这些地方,何谓城,何谓乡,更是无法判然分明,二者难以彼此剥离。
直接一些,之前关于城乡话题的重点,本质上,是城市改造推动乡村走向城镇化,或者说,城市改造既是乡村城镇化的目标示范,又是全新的城乡合体。换言之,城市改造和乡村城镇化,在《种城记》中,毫不违和地聚合为“新山乡巨变”的凸凹两面。而现实的“种城记”向文学的《种城记》挺进的最大内驱力,当然是“新山乡巨变”。这是完全可以确认的——“城”的新质更迭,引导乡村抵达自古未有之境;“乡”的根脉转换,映照了民族和人的辉煌蜕变。
缘此,这部小说,又同时拥有了关于族群、关于“人”的正大书写的特质。
最不容忽视的,属人物设置。还是要继续说小说的主人公席火根。他由政协而人大而政府,是转岗多次的在任副县长(和作者履历相重合)。这位心向文学、在创作上大有成绩的党政干才,亲眼见证并亲身参与了城市改造和乡村脱贫,成为家国叙事的县域主角,成为“新山乡巨变”的观照人。他经历非凡,处事果断,性格刚毅,雷厉风行,心系群众,党性极强,自奉廉洁,不畏艰难,是征拆安置工程的总指挥,也是一线的行动者。
当然,从小说源流看,与其将席火根视作“新山乡巨变”的观照人,还不如把他列为“新山乡巨变”的观照点。
在《种城记》中,席火根和他的一众同事(如张松阳等),是渔梁县新质迭代的直接推动者,也是当代不失理想信念的优秀共产党人,也正因为这一点,他们和那些张开双臂迎接新生活的普通群众一样,也是“新山乡巨变”最值得细察的观照点,变的是生活境遇,不变的是人的信仰——人的变与不变,才是城乡变与不变的核心要素。
《种城记》目前还无法入于尽善尽美之列。真实的情形,是文学本身也许就不存在尽善尽美。不过,它是可以拿出来和其他作品进行比照的,或者说,我们也许可以在谈论其他作品时,凝神看一下,其他作品到底怎么样,《种城记》又怎么样,有什么特别之处,并真正以之为镜鉴,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可能会获得一些启发和收获。
《种城记》用不循旧例的“新山乡巨变”格局,用凌厉与柔软兼具的个体言说,用集中且多彩的笔墨,用深刻的情感灌注,再现了当今时代的天宽地阔,并由此脱颖而出,成为江西小说创作的可喜收获。
作家的努力非常可贵。他做出了从正面切入时代正大书写的选择,用亲历证明书写者必须旗帜鲜明,真正负起责任和使命。更重要的是,“中国不乏生动的故事,关键要有讲好故事的能力;中国不乏史诗般的实践,关键要有创作史诗的雄心”。
(作者系深圳大学当代文学与创作中心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