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建筑伦理学》：当万紫遇上伍尔芙
十几年前盛可以小说集封面上印着的那句“留一个房间给你用”是女性自我言说的力量图腾，象征着女性在情感和欲望上的自主。当将这句话挪到《建筑伦理学》的乡土社会背景下，却平添了一层施舍的意味。
合上《建筑伦理学》的那一刻，我很想牵起万紫的手，和她一起去找伍尔芙。或许我无需自荐，作家盛可以想必早已挽着青年的万紫探访过伍尔芙的心灵房间。这位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深重而独特：略带病态的面庞，不能算是成功的婚姻，以及一部部让自我精神撕裂、读者心灵震颤不能自拔的小说。而我偏要向万紫手里塞一本名为《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的散文，尽管盛可以可能已经向她传递了这份精神馈赠。毕竟，读过这本书的女性内心都会燃起对独立空间的渴望，就如迟子建，追求着精神上的独立与自主，向往着一份想哭就哭、想睡就睡的自由。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活，做自己的上帝是何等的惬意。我猜想，年轻的万紫定已在伍尔芙的虚构小径上穿梭往返，踩出了深深的印痕，因而她才会在人生旅途中，坚决选择拥有独立的居所，筑起精神的堡垒，哪怕沉重的房贷如山，令她几欲缺氧窒息。想着只要能在阳光洒落的书桌旁，轻抿一口肆意飘香的茗茶，任鼠标键盘嗒嗒的敲击声和思想火花噗噗的点燃声连同咚咚的心脏跃动音汇成一体，在电子文档中逐渐成形，而后活泼妖娆地充盈整个电脑屏幕时，那一刻，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不再重要，只想高声呼喊出我们华美我们芬芳的诗句。心中那份对生命和自由的渴欲，化作万紫在某个静谧雪夜或绵绵雨天中闭关码字的无竭动力。
万紫在远离家乡的北方某座城市落下了物质的锚，以此宣告她精神独立的疆界。然而，人是一体两面的，必然要面对现实与超越的双重世界，“活着”与“活着之上”的精神境界的追求无法割裂，每个人都游走在现实的重力与超越的引力之间。人的精神疆域广袤无垠，非单一色彩可描绘。情感，作为人类精神宇宙的一部分，为其增添了丰富的色彩。它源自人内心的非物质层面，与个体的心灵状态和主观感知息息相关。无论是血脉相连的亲情还是灵魂相吸的爱情，都与日常现实相互交织，结成一张柔韧绵密的网。年轻的万紫告别乡村的泥土气息，一头扎进钢筋水泥的冰冷与理性之中，她穿过了伍尔芙充满斗志的女性房间，而后仔细清扫着自己的精神角落。种种情感之中，爱情带给她不小的挫败，因此她频频向给了自己那颗血肉糍粑心的乡土回首，试图用亲情的甘泉将干瘪的精神囊袋填满。就在这时，她发现那本翻旧的伍尔夫散文封面上的标题已经变换，一行字夺目而又刺眼——“留一个房间给你用”。
行囊辗转千里，万紫其实从未遗忘房屋所承载的乡土传统与内在意蕴，她的内心始终与乡村一隅的“家屋”无法割舍。这种联系，如同剪断后仍在生命中留下痕迹的脐带，化作一个隐秘的符号，在她的生命中打了一个牢牢的结，时刻提醒着自己的根源与归属。年轻时的勇敢闯荡和精神独立随着时间的推移转变为复归传统的情感依恋，守护和壮大“万”姓的家族根基，谋求家族繁荣不自觉地成为她系于一身的使命，因此她愿意远在千里之外操心着每一个家族成员的生活与命运。她很想告诉伍尔芙，作为一个从乡村走向广阔世界的中国女性，她对乡土的情感是复杂的，地理上疏离而精神上却又粘连着，像糍粑，外壳坚硬，一热就融。于她而言，旧屋绝非砖石与木头的简单堆砌，而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汇聚，因此房子拆除时她情难自抑。长久的孤独让她格外渴望亲情，或许是童年记忆在时间的涤荡下被诗化，“家园”变得朦胧诗意而令人神往。于是，她在画房屋设计图的同时在心中构建了一个理想的家族蓝图：崭新的家屋里，母亲、兄嫂、妹妹和睦共处，一家人其乐融融。当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拉近，当梦想中的家园渐渐清晰，那些原本被忽略的瑕疵也开始一一浮现。
十几年前盛可以小说集封面上印着的那句“留一个房间给你用”是女性自我言说的力量图腾，象征着女性在情感和欲望上的自主。当将这句话挪到《建筑伦理学》的乡土社会背景下，却平添了一层施舍的意味。传统的乡村伦理秩序中，子承父业，赡养老人侍候生死，“嫁出去的女儿”只能在乡民心中被打上“某万氏”的异地标签，无论是万紫还是姐姐万红在家乡的身份实质上已被剥夺。这种性别上的不公激发了万紫，她赡养母亲，扶持亲朋，解决家族急难，她努力通过行动证明女性的价值，欲为自己挣得一份盖上家族印戳的身份证书。返乡建房是她重建乡土身份的努力，但事实上，这场寻根之旅遭遇了失根之殇。在乡村的传统伦理和现代金钱物欲的冲击下，原本看似丰富的亲情矿藏，其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会触发一场难以收拾的矿难。自己投入资金并付出心力的乡墅，万紫竟然为可否保留一间书房而嗫嗫嚅嚅，更无法为姐姐万红争得一个栖身之地。万紫不断做出妥协，这种妥协从表面上看是不耐于母亲的唠叨、嫂子的算计和哥哥的固执，从根本上则是乡村社会伦理和传统家族观念紧逼之下导致的无奈屈服。“踏进了乡村伦理俗世，掉进他们的伦理价值规则的泥沼，这里面开着是非的花缎，长着清楚不净的利益杂草，只有金钱衡量并暗自推动着他们的情感与行为。”房子雏形渐显，亲情乌托邦也开始瓦解。无论建筑设计图绘制得多么完美，实际施工中总会枝节横生，不过，相比亲人不时投掷过来的冰冷利刃，与包工头的较量根本不算什么。房屋出现瑕疵可以修补完善，金钱问题可以通过一纸合同解决，但她与母亲、哥嫂以及周边亲戚的关系却已近乎崩溃、再难挽回。母亲对她的指责以及与嫂子的联手对付，乡民在背后的诋毁，还有她陷入纠纷时家乡人的冷眼旁观，都让她再次印证了自己的“外人”身份。心机算计、锱铢必较、利欲熏心、屈辱蔑视、猜忌敌意……万紫深陷于负面伦理词汇堆积的泥沼中，她曾梦想的理想还乡，最终演变为一场现代文明与乡土传统、法理与人情的激烈交锋。在这场“万紫”与“万家”的博弈里，她彻底落败。
盛可以将万紫置于伦理风暴的中心，最终又不忍心她流落情感荒岛。疾驰的叙事之轮猛然拦截了企图逃离风暴现场的万紫，带着她把震落的亲情碎片捡拾起来。随着母亲病倒入院，一碗菌汤让万紫意识到在自己缺席的日子里，是哥嫂默默地在母亲身边付出。最终，母女和解，故事落幕。这一幕令人联想起电影《秋菊打官司》中的情节。秋菊因丈夫被村长踢伤而对方态度蛮横，愤而走上告状之路。然而，在秋菊分娩的紧要关头，却是村长一家向她伸出了援手，这份意外的温情使她心生感激，对村长表示了谅解。恰在此时，法院的判决书下达，村长被拘捕，秋菊陷入了两难。《建筑伦理学》和《秋菊打官司》都通过伦理困境的方式展现了一个充满纷争却又情感粘连的乡村社会。盛可以并未让万紫面临两难的抉择，故事在菌汤香气中戛然而止，热气升腾，留下遐想。我却想拨开热雾，让盛可以那凌厉冷峻的光照射进来铺展小说的续篇——万紫会不会再次熨烫她的糍粑心，考虑出让房屋产权？而她的哥嫂，面对万紫可能的让步，是否会真心愿意为妹妹万红留出一个房间？我暗自忖度，新的伦理风波正在悄然酝酿。而万紫，定然会在又一次的妥协与挣扎中幡然醒悟，她紧紧抱着伍尔芙那本关于房间的散文匆匆登机逃离。机场安检门外，亲情碎片散落一地。远方乡村的新墅在阳光下依旧明媚大方、巍峨而静默地矗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