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害除周处——《截岔往事》的历史与寓言
“我”的父亲有个秘密:他藏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着几十个人的名字,是他猜测的杀害爷爷的嫌疑人。除了父亲自己,先后知晓这个本子的人,都认为里面藏着他的复仇计划。在家独酌的时候,父亲常会拿出这个本子,对灯赏玩、勾画增删。本子上最后有三十九个名字,排在前三位的是:截岔王、游家明、张有德。
如果把《截岔往事》读作一个悬疑故事,上述父亲的生死簿,无疑将是驱动情节的核心意象:跌宕、紧张、吊人胃口。可以想见,倘若沿着这条线索一路铺展,这篇小说当有不下于电影《周处除三害》(2023)的酷爽。更何况,除了共同的主题(复仇、和解、改励、自新)之外,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还一度疑心,“周处除三害”(典故及电影)的经典设定,将在截岔故事中重现:在小说进行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本子上的嫌疑人一一现身,且都自称凶手,主动投入罗网。
“两害”(截岔王、张有德)的自戕,还未让真相水落石出。“三害”嫌疑人(李顺老汉)的深夜造访,终于把隐埋几十年的草蛇灰线,完整呈现于当局迷惘的父亲,也让故事情节就此发生了倒转,此前确立的形象与概念,全部需要重新排列。在任何故事里,反转并不罕见,罕见的是,在反转之后,故事重新开始了。在这个意义上,《截岔往事》是一部从中间开始的小说——不是故事时间的中间,而是文本时间、阅读时间的中间。仿佛在小说的中间,在全部篇幅三分之二的地方,有一个五线谱中的反复记号(:‖),到此便可从头重读。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在区间反复的阅读中,都能获得新的意义。也就是说,《截岔往事》可以两次阅读,如同两次踏入不同的河流。在第二次的阅读中,“往事”中人的价值判断、“复仇”和“除害”的主客体位置,都在生锈的因果链条上发生了互换:爷爷不再是黑白遗像里的受害者,而是弄权制人的老村长;劣迹斑斑的截岔王们从容赴死,反倒像是大义凛然的英雄。不过,至为精彩的是,小说情节的中途反转,并未否定此前堆叠的叙述,而是它们的补充和反面。被重新讲述的爷爷,和父亲口中“如何吃苦能干又如何聪明”的形象,及他留下的“迷虎村移民迁居录”的遗物,实为相互参照的镜像。父亲经过训练的有求必应和满脸笑容,也是一种以宽恕为名的暴力,一种缺乏自省的心理情结(complex),是需要自我认知和清除的“周处”。因此,在讲述者“我”的想象中,直到父亲认识到“他把宽恕当成了权力”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放过了自己”。
复仇的故事讲完了。但是复仇的故事,只是整篇小说的三分之一。如同小说本身的结构一样,这篇评论也需要由这里从头说起。小说开始于纾徐的闲话,似是要以拟人的口吻,为河流和盆地(截岔)书写传记。“我”的叙述主次不分,在最紧张的关口也时时宕开,讲说村口的水磨坊、河两岸的植物、木筏上面的器具、除夕夜放的炮仗、武元席的“炸五谷”和“八大碗”,乃至每一道菜的烹制方法,事无巨细。想象与写实,在小说中以奇异的方式调配着比例。其中不乏依稀可辨的社会史信息:方言、村长、1975年的洪水、唐朝开始的木材生意,但也亦真亦幻,闪烁其词。概而言之,《截岔往事》半是历史半是寓言。历史的主体只能是人,寓言的主体却可以是万物,是山川日月,是草木蟪蛄。以历史为寓言,以寓言入历史,就把人作为逻各斯中心的位置,悄然挪动了些许。于是,爱恨与恩仇,也就有了超越人事圜局的可能。“二害”自戕的桥段,可谓魔幻现实的狂欢巅峰。如果说截岔王未能完成的剖腹,还算合乎现实的逻辑,那么张有德的坠河,则只能是卡夫卡“骑桶者”的乱入:“那情形如同达利的的画一样,渐渐扭曲幻化,甚至飞翔,他在画中变成了一个骑士,但他骑的不是马,不是鲸,也不是风,而是两只桶,他骑桶前往的地方,忽而是水草蓊郁阴森的河底,忽而又是白云疾驰而过的天空,而去往这两个地方,本身又是一回事,都是无尽处,都是生死消弭之处,对于他来说,那确实是最好的去处。”
在无尽之处消弭的,不只是生死,而且是一切有生有死的人、事、物、地。在小说的结尾,武元城整体沉入河底,写下截岔往事的最后一页。这不是返乡者和离乡者的往事,而是无乡者和失乡者的往事。书写这样的故事,很容易陷入“感时忧乡”(Obsession with Country)的情绪,何况这些因水结亲又因水结仇的人们,终归都有共饮一河水的同源之情。但是,《截岔往事》既非挽歌,亦非牧歌。如果它是历史,也是既不虚美也不隐恶的信史;如果它是寓言,也是醒世恒言和警世通言。在这样的历史和寓言里,每一个自我都是“有罪”的,失去的生活也不是纯净无瑕的天堂。截岔往事的真正讲述者,带有天地不仁的冷静,或是一种有情的无情。她似乎是要表明,在讲述中消逝的往事,和往事中的人、事、物、地,值得留恋和纪念,但不应该歌颂和赋魅。在截岔的无尽世界里,生死等观、人己等观、物我等观。如果有所谓和解,和解就来自于等观之中的破执,远离颠倒梦想,破除对于自我的迷信和执着。
在所有的意义上,“三害”可以是截岔王、游家明、张有德,可以是贪、嗔、痴,可以是土地、资源、权力,可以是时间、自然、文明的巨兽。但在所有的版本里,真正的“害”,最终都是既为主体又为客体的“周处”,那个以为正在复仇和除害,正在从事伟大事业的人;那个缺乏自知、可以膨胀而为巨兽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