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旧世界
刘日是小说创作的新人,三十岁才开始写。但她为数不多的作品,足以瓦解“出名要趁早”这种一度流行的说法,给任何时候想开始写作的人鼓舞。或者说,她让人意识到,成熟的笔力,并非一定要借助长期的训练,生活、阅读、领悟,也可以帮助一个写作者成熟,在她认为恰当的时候,把矿藏变成语言的火焰。因为文学日益成为这样一项事业,首先是写作者自身,而不是不可预知的读者需要它;首先是一种对于讲述、塑造,对于再现生命的丰富和痛苦,世界的缤纷和诡谲的深刻召唤,要求一个人成为作家。一个严肃的作家,既要面对文学传统的成就和压力,又要面对视觉化、媒介化、娱乐化的未来开始工作。耕耘如此困难,收获却茫然不可求,如果不是召唤,不是天职,写作的新人如何面向空白电脑界面的窄路,而不失去信念呢?
那么,小说家的天职是什么?可以说是讲故事,是虚构,是探索一切文本形式的可能性。但我想说的是:追忆。
因为除了记忆,人一无所傍。追忆是这样的艺术,它让我们领悟失去和衰朽,把不可复得之人、之物、之景,变成群雕和戏剧;它让我们获得平衡术,此时此地的遗憾与庆幸,都在一种具有时空纵深的结构中显影。追忆,既是我们赋予现在意义的方式,又让我们感到,意义存在着断裂,意义的赋予往往很难轻易地完成。
或许可以把追忆的对象称为“美丽旧世界”,它或是一个人流光溢彩的童年、青春,或是超出了个人尺度的集体经验和想象,它作为一个对应物,解释也抚慰着今天的某种不完美。
与近代以来进步主义占据主导的世界观不同,古代中国人便是通过不断追述一个消逝的黄金时代,如尧舜禹三代之治、周礼,表达对当时的不满,形成一种怀旧的批判性。这种历史尺度的怀旧,有些空中楼阁的味道,但亲身经历过巨大变乱和人生际遇转折的文人,他们的怀旧更加动人。如杜甫所写:“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如经历明清易代的张岱所写:“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便用《追忆》来命名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观察:“当我们读到根据回忆写成的作品时,我们很容易忘记我们所读的不是回忆的正身,而是它的由写作而呈现的转型。写作是由回忆产生的许多复现模式中的一种,但是写作竭力想把回忆带出它自身,使它摆脱重复。写作使回忆转变为艺术,把回忆演化进一定的形式内。”
在希伯来传统中,美丽旧世界不是个人的童年,而是人类的童年,纯真、美好,一切都恰如其分的伊甸。亚当、夏娃为了追求自由意志而犯罪,“罪的工价便是死”,他们不仅失去了永恒的生命,也被逐出了家园,去迎接漂泊的命运。乐园和失乐园,从此成为世界文学最重要的母题之一。“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当神话中的永罚叠加现实的流浪,失乐园的主题便更加深刻。有的小说家一生只写一部书,如普鲁斯特的追忆:“出现在我周围的最细微的迹象(盖尔芒特家族、阿尔贝蒂娜、希尔贝特、圣卢、巴尔贝克,等等),我必须把习惯使我忽略了的含义还给它们。而在我们达到现实之后,为了表述现实,保住现实,我们将撇开与现实相异的东西,撇开习惯所获得的速度不断地给我们带来的东西……贡布雷花园的铃声,那么遥远然而又在我的心里,我谛听这铃声的日子在我并不知晓为我所有的那个广阔领地里是一个基准点。看到在我脚下,其实即在我身上有那么多年年岁岁,我感到天旋地转,好像我是在成千上万米的高空中。”
刘日是东北人,家乡在黑龙江大庆,随着求学和工作,曾辗转于北京、上海、成都、广州等不同的“关内”大城市,如今来到了特区香港,与家乡相距三千公里。与一些仍然在东北,至少是北方的东北作家不同,刘日如今生活的地方,气候、风物、语言、景观,都与家乡有着巨大的差异。而东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衰落,小城市的空心化,又为她提供了一个不论在空间还是经验的断裂性上,都足够遥远的美丽旧世界。她需要在双重的时空中穿梭、游走,消化自身经历的戏剧性带来的张力。频繁流动和告别家乡,是许多“80后”“90后”作家共同的经历,刘日只是用一种更敏感、更具有悲悼色彩的方式,来安放这种乡愁。
正如乐园和失乐园,既是神话也是现实,乡愁,既指向具体的家乡或记忆,也指向哲学意义上当代人普遍无根的精神景况。这种无根,只是以一种具象的方式,体现在了旺角与大庆之间。刘日小说中的人物,常常有她自己的影子,无论在香港还是家乡,都是异乡人。在这里,你属于那里。在内部,你属于外面。毋宁说她想通过小说,来创造一个中间地带,于是小说的世界,便成为了“家”。
曹雪芹曾在小说中把大观园变成这样的一个“家”,一方面展示乐园的华彩,一方面却揭示了与污秽、复杂的荣国府虽然隔绝,却不可能完全独立的乐园的脆弱、短暂。《废蛋》也描绘了一个类似大观园的巨型时间装置,这个“巨蛋中心”,曾号称亚洲第一大商业综合体。“我”初三时,放学经常和同学去巨蛋闲逛,吃喝玩一条龙,一次提前四十分钟去看电影,竟然因为迷路,没赶上电影开头。尤其是巨蛋里的“假日天堂”,体现了内陆地区对大海近乎狂热的崇拜,把印尼的白沙滩空运过来,制造人造海浪。
巨蛋很快衰落了,商家为了招徕顾客,在商场里养殖各种动物,把它变成一个开放的动物园,就像库斯图里卡或贝拉·塔尔的电影里魔幻的场景。当中年却一事无成的“我”从香港回到家乡,巨蛋已变成一个大门紧锁、垃圾遍地、鬼影幢幢的废墟。“我”发现,就像从前,巨蛋作为一个乐园会令“我”迷路,如今作为记忆的冗余物,同样会让人容易迷路。于是“我”似梦似真地留在了迷宫深处,仿佛自己也成了曾经孕育中的失败梦想的一部分。
《田某的烦恼》里,主人公同样是一个失意的中年人,在商场做保安,曾经的恋人苏红不知去向。田某以一种恶作剧的方式,悄悄用硫酸破坏昂贵的貂皮大衣。田某的指甲患上了一种增生的病,瘙痒难耐,“愤怒和爱是相似的,都是一种灵魂的疤痕增生”。而他奇怪的病必须要用完美的激光手术才能停止瘙痒,因为“增生是最顽强的生命”,“它会尽可能地寻找崭新的空洞,在那块本该生长新肉的地方肆意繁衍。重复切除,重复增生,再重复切除,最后自己把自己全部切除干净,什么都没有了”。
与双雪涛、班宇等东北作家所写的罪案故事中,犯罪是一种社会性创伤带来的极端事件不同,刘日的《田某的烦恼》,更具有哲学或寓言的意味,那是面对美丽旧世界崩坏的失败者,在完美的貂皮上,故意呈现创口。
刘日的语言鲜活、密致,叙事的推进掌控在一种富于巧思的核心意象的塑造和情绪的铺排中,引人回味。她把短篇小说变成一件玄机密布的织物,像一张残缺的地图,像一张既是花园又是囚笼的画片。正如她在自述中引用克尔凯郭尔“信心的一跃”所暗示的,作家需要对不可见之物的信心。美丽旧世界,作为一种文学向现实索引的范式,也提供了这样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