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之死》:不可靠记忆与非线性死亡
记忆是缪斯的母亲谟涅摩叙涅的礼物,死亡则是文学的永恒命题。《猎人之死》用关于死亡的记忆串联起过去与现在、想象与现实、城市与大垭村、老皇猫和江媛的两个故事,带着读者细察不同人的记忆碎片,探究事实,最后又抛去结论,回到自身,毕竟自我是记忆的载体,记忆则依存于自我的想象。
与父亲的一通电话,让“我”偶然得知“老皇猫”的死讯,整篇小说都围绕着老皇猫的死亡原因展开。小说中的“我”代替读者发问:老皇猫是他自己起的外号,还是别人这么叫他?穆萨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用父亲的闪烁其辞转移了话题,但小说中处处给予了暗示。“老”不仅体现在外貌上,“老皇猫年轻时受尽风吹日晒,本就显老”,还暗示着猎人职业性的经验丰富、饱经沧桑。只有好的猎人才能被称为老猎人,不好的猎人在年轻时就已死去。用一个“我”偷取狼牙被发现的小插曲,勾勒出猎人凛然深沉洞察万物的形象,“看哪里都像在看远处”。讽刺的是,老人的死亡尚且是谜,而侄孙年轻的生命却已逝去。“皇猫”对应着父亲许久才想起来的猎人的名字,黄兴茂。猫有九条命的意象又暗示着老皇猫的生命在不同人的记忆里死了又没死。
人们对于猎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窥探欲,不断用自己的想象塑造着猎人的形象,父亲喜欢向老皇猫询问打猎事宜,而“我”则因为看到他床上的花豹皮,幻想着精彩的命悬一线的打斗。事实往往是违背读者期待的,老皇猫给出了“崖下摔死的”这个不那么英雄主义的答案,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海明威笔下那位同样惜字如金孤独地在海上打渔最终一无所获的老人。猎人和渔夫是最古老的职业,现代社会可能会将他们驱逐,慢慢走向消亡。但他与原始社会血脉相连,承载着原始记忆,具有神秘色彩。对于猎人的刻画拉长了小说的时间纬度,增加了读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将大垭村和城市分隔,使读者几乎忘了小说中还有一个猎人。
江媛是小说中的第二个“猎人”,只不过这一次,猎物是“我”。保罗·利科在《过去之谜》中提到,“把记忆重新放回到与对将来的期望和当下的现状的相互关系中去,然后看我们今天或者明天用这个记忆能做点什么。”对于老皇猫的记忆使“我”与江媛重新有了联系,又不断拉近“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旧的猎人已死,在第一次与江媛见面时,虽然聊天的话题仍是老皇猫,但“至于猎人老伯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候我一点也不关心”,因为新的猎人开始撒网。
江媛与老皇猫看似是两个时代的人,却有着多处共性。老皇猫深谙猎人的手法——要骗。“不管打什么,要耍手段,给它甜头,让它自愿跑到陷阱里,再照头开一枪。”江媛则是在相亲网站上主动联系“我”见面,之后和“我”约会,暴露她脆弱的一面,使“我”尝到甜头,自愿为她付出,但江媛每次都在“我”想要与她共同拥有一个未来时,拒绝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相互试探拉扯、欲拒还迎的游戏中,“我”给予她情感关爱帮助,在“我”看来金钱只是附带,“施予的快感令我上瘾”,“我”沦为猎物。
猎人似乎很讨猫的喜欢,因为猫并不是猎物。被村人厌恶的山猫受到老皇猫的喂养,服从他的指令;胆小的流浪猫也只和江媛亲近。猫是较为独立、养不熟的动物,就像骗子不会轻易信任他人,老皇猫的侄孙出事后,“从前那几只山猫也不再前往他的屋子”。猫与猎人一样性格机敏,它们可以假装处于劣势反败为胜,也可以随时选择逃走。除此之外,老皇猫与江媛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他们都“死”了,“一个人你永远看不见他,那不就跟死了一样吗”,不同人对于他们的“死”有不同的记忆和解释。
记忆是不可靠的,记忆易变,充满着不确定性。记忆又是同时的、交叉的,已发生的事实,往往需要记忆来判定,在记忆的重构之中,一方面可能不断辨明真相,另一方面可能使真相越来越模糊。民警把江媛的行为定性为骗钱,而“我”认为她另有苦衷。在“我”的记忆中,老皇猫和侄孙都被熊咬死;在父亲的记忆里,侄孙被熊咬死,老皇猫最近才生病去世;在警察的记忆里,老皇猫是被小正的母亲放火烧死的。事实只能有一个,但这三段记忆却完全悖反,并且每段记忆都有其可靠之处。“我”与旧友、江媛拥有共同的记忆,印证着“我”并没记错;父亲给老皇猫办了丧事,带“我”去看了老皇猫的坟墓,“坟墓是死亡的铁证”;案子是由民警亲自调查的,具有权威性。不同的线索印证着记忆的可靠性,而放到一起,所有的记忆又都不可靠了,读者这时才发现自己掉进了小说的陷阱。
对于死亡的认识,是在了解到时间是线性的并且一去不复返的时候才开始真切起来。人类早期思维和儿童一样,尚无反思的死亡意识,“我对死亡产生的并非恐惧,而是深深的好奇”,甚至认为跟随猎人死亡是一件“了不起”、“有尊严”的事。但是随着年龄的长大,我们意识到时间是单向流逝的,自己的生命具有不可逆转的有限性,死亡逼迫着我们去思考它本身的意义。海德格尔认为“日常的向死存在就是在沉沦中不断逃避它。”老皇猫的死亡为我们提供了逃避的空间,剪断了时间的线性,使他的生命在记忆里具有非线性特征,成为对死亡的否定。我们谈论着他的死亡,将死亡客体化为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在文学中暂时疏离死亡的焦虑,获得超越性的审美体验。
故事最后,“我”已不再执着于猎人之死,“他不断地求生,就只好不断地死去”。“我”回到自身,开始独自消化“猎人之死”带来的虚妄与痛苦,或许将来,“我”又会遇到下一个猎人,或许“我”会成为猎人然后“死”去。不管怎样,记忆与死亡的秘密,只掌握在时间的手里。
《猎人之死》梗概:
在“我”的记忆中,猎人在一次出猎时和自己的侄孙一起被熊咬死;而“我”的父母却认定猎人不久前死于一场高烧。随之而来的生活冲淡了原有的谜团,“我”因女友江媛失踪之事报案,又从警察口中听闻猎人是被侄孙的母亲纵火烧死。小说以清晰的文字讲述了被日常生活掩盖的回忆,仿佛一场大雨,总是洗刷掉更多一次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