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象•意象•幻象——评穆萨的小说《去海边》
从小说《去海边》涵纳的杀人与自杀、逃逸与救赎、偶然与反转的故事碎片来看,它本可以被写成类似于莫泊桑的《项链》、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之类的传统故事型小说。显然,小说作者不屑讲述跌宕起伏、精妙绝伦的故事,也无意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而是在拟“象”叙事的形式追求之中更接近于现代意识流小说。小说中充斥着密集的“意识”类词汇,譬如:下意识、感觉、思索、呓语、许愿、想着、回想、幻觉,等等。但小说中的“意识流”表征与《尤利西斯》《喧哗与骚动》等经典意识流小说中任意流淌的“无意识”流不同,《去海边》中的“意识流”多附着在“象”上,呈现为具体可感的心象、意象、幻象,有迹可寻。
小说主人公心心念念的是“去海边”,“海”构成了贯穿小说的心象。小说的情节很简单,围绕着“海”这一心象展开叙事:他杀了人,想要去看海;她陪着他去看海;他投海。他为什么想要去看海?他为什么投海?作者并没有以“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予以清晰揭示,而是通过人物对话的方式隐秘揭露人物的心理活动,以此深入到他的心灵深处。他想要去看海。在她看来,或许是杀人之后心存侥幸的逃逸之举;对他来说,可能是犯罪之后心怀愧疚的救赎行为。他投海,或是觉得“活着也就那么回事”的解脱?抑或是来自于神秘大海的召唤?与其说他是在杀人之后想要去看海,不如说杀人成为了他想要去看海的契机,满足了他看海的愿望。更进一步说,与其说他想要去看海,不如说他想要自杀或是海在诱惑他。不然,何以解释他在投海之后有“一种目的达成的喜悦短暂地在脑中闪过”的叙述。在对人物内心世界予以揭示的过程中,“海”的几重象征意义也随之呈现出来。譬如:海之宽广胸怀所具有的救赎意蕴,海之神秘黑暗所包孕的吞噬意蕴,等等。
“海”之于穆萨的《去海边》类似于“灯塔”之于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不仅成为具有多重象征意义的“象”,更是通过对人物心理的展示与探寻成为具有结构设计意味的“象”。其实,在中篇小说《蜉蝣》的创作中,穆萨已经进行过类似的“心象”叙事试验,小说中的“沙漠”初步具有了“心象”叙事功能,由沙漠之照回想沙漠之旅,其中穿插叙述对于汉代沙漠之战的小说创作。总体来看,小说围绕“沙漠”展开的叙事,虽然成为了小说主线,但在结构上尚不够圆融,节奏也不够紧凑,而且“沙漠”的“心象”叙事功能有时让位于意蕴欠缺的背景叙事,使得有关“沙漠”之象的意蕴表达有所削弱。《去海边》围绕“海”的精心设计隐含着作者对小说结构艺术的关注,从他想要去看海到他投海形成了一个有始有终的闭合结构,而他所看到的“海”象也随着心境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想象中的“海”意味着远方与自由,面朝大海,或许春暖花开,让人神往;现实中的“海”充斥着潮湿甚至腐烂植物的气息,让人感到孤独与心慌。初到海边,他担心被逮捕,一直焦虑不安,眼中的海水呈现一种泛着银色波点的蓝,给人神秘莫测之感;再次看海,他不再有激烈的情绪变动,变得平和,眼中的海面被落日染成橘色,这片海湾也被观海的那对情侣赋予了一个浪漫的名字——橘子海,让他觉得这里是个美好的地方。相比而言,《去海边》中的“海”之象更具有丰富的意蕴,围绕“海”展开的叙事也更紧凑、更简洁,叙事形式更有意味。
在围绕“海”象的整体叙事中,小说还穿插叙述了海鸥、雕塑等独具特色的意象。他和她刚到海边,就留意到了海边密集的海鸥。但作者并没有突出对海鸥的精细描绘,只简要叙述了海鸥争抢食物的姿态。对于海鸥的意象叙事则主要通过她们与海边一位老人的攀谈予以呈现。“海鸥有时候把河水当成海水,顺着飞到城市里去,结果就在城市里迷失了。”这句话本身只是针对海鸥的一种事实性叙述,但对于处于“迷失”之中的他来说,却极具隐喻意义。从偏远山区移居至城市的他,因为杀人在城市里迷失了。从城市逃避到海边的他,又何尝不面临着再次的迷失。对于在城市里迷失了的海鸥来说,“没办法。运气好的话飞回海边,运气不好,在玻璃上撞晕,或者被人拿扫帚扫下来。”而他们的行为举止都透露着悲观,“三人不自觉地把目光从海面移向城市。太阳已经消失不见,城市笼罩在一种逐渐黯淡的幽蓝当中。”对于在城市里迷失了的他,或者说又即将在海边迷失的他,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他投海的结局其实在这里已经埋下了伏笔。作者通过对迷失的海鸥这一意象的书写,隐喻了他迷失的人生,暗示了他投海的悲剧结局。也正是对于海鸥迷失话题的对话,让他萌生出“活着也就那么回事”的悲观想法,推动了小说后面的叙事,使得关于小说的叙事较为流畅,没有阻滞之感。
如果说对于海鸥意象的书写,让他生出悲观厌世之感;对于雕塑意象的书写,则给予她以希望的精神寄托。立在海面上的一尊雕塑“形象洁白伟岸,大概是某个神明。”面对这样一个充满神性化的物象,她虔诚地许愿,希望能够暂时躲过警察的搜捕,或者说她甚至希望他的杀人不是事实,只是一场梦,又或者说他希望那个受害者根本就没有死。而带有神谕色彩的雕塑意象还真就实现了她虔诚的愿望,受害者已脱离生命危险。而对于他来说,充满神谕色彩的雕塑意象则好比正直的判官,对其进行了灵魂的审判。夜晚的梦中出现了那个被他杀掉的人,使其之前逃逸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最终平静地接受了杀人应该受罚的事实,导致了叙事的再一次突变。雕塑意象于他而言,既具有审判意义也具有救赎意义。颇感遗憾的是,小说在关于他投海的叙事片段中,没能再次提及这些意象,使其在意蕴和叙事意义上都稍显欠缺。总体来说,小说以对意象的穿插性叙事代替了对故事的冗长式讲述,使得小说精要多义,呈现出与经典意识流小说不一样的风格,颇类似于王蒙的《蝴蝶》等“中国意识流小说”。对意象叙事的重视,在穆萨的其他小说中也有所体现,如《骷髅》中的“骷髅”、《蜉蝣》中的“蜉蝣”等意象也都有着多重意蕴,以及叙事结构上的意义。
如果说,《去海边》中的心象、意象都有具体对应之物(海、海鸥、雕塑),给人以真实之感;《去海边》的悬疑奇幻之感则主要是通过对“梦”等虚幻之境的书写得以实现。穆萨曾在创作谈中说:“我的小说向梦境借力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譬如《蜉蝣》的故事源自于他的一场梦,大漠场景也由梦中照搬而来;《洄游》则直接以“梦见老鼠在吃我的心脏”这一短促的梦开启了小说叙述。《去海边》中关于“梦”的书写也算是小说叙事关捩之一,成为叙事人物行动突变的关键性元素。他因为夜里一直被与被杀者相关的梦纠缠,“第二天他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变化”,比昨天更平和,“不再有激烈的情绪变动,也不再提那些奇怪的问题”。以此为节点,小说对于人物内心的揭示更加深入,对其内心的另一重煎熬(杀人行为本身)及其深刻自省也予以了袒露。小说叙事推进到这一层,他的形象也呈现的更为立体丰满,之前那个冲动、暴躁、存在侥幸逃逸心态的扁平人物,变成了一个心态平和、理性、坦然接受惩罚、多情多义的圆形人物。有了前面的这层铺垫,小说后面关于他对被杀者的忏悔、对妻子的柔情、对橘子海的美好印象等细节的叙事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也就是说,本来是虚幻的梦象被作者导向了具有真实感的写作,也即善于“把假的写真”。而对于拿刀杀人、半夜做爱、海边穿行这样具有身体实感的行为,经由小说叙事则产生虚幻之感。他回想起杀人、做爱的过程,觉得犹在梦中。海边穿行至“这片被海风和绿植环绕着的幽暗之境,两人转瞬间都觉得脱离了现实”,“来到被海水拍打着的沙岸时,头顶公路上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远如隔世”。游走于真实与虚构(或虚幻)的书写之中,穆萨的小说也就呈现出现实感和飘逸感兼容的张力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