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问何方是故乡——陈应松《回山谷》简评
在快速推进的城市化进程中,一方面,大量乡村年轻人进入城市工作和生活,追逐自己的梦想;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村落正在消失,那些走出乡村的人离故乡越来越远,这既是地理上的距离,也是精神上的距离。陈应松的短篇小说《回山谷》中黎家兄弟的返乡之旅,让他们发现故乡已经面目模糊,与故乡变得日益疏离,和故乡的联系变得越来越脆弱,自己终将成为失去故乡的人。《回山谷》在修辞上有一种潜在的反讽意味,这让我联想到鲁迅的《故乡》,但两者在立意上各异其趣,反映出返乡主题在不同时代的变化,以及知识分子自我定位的差别。
《回山谷》文笔细腻,开篇的描写一气呵成,就像山谷里的泉水一样,清亮而顺畅,文体自由而奔放,充满浓郁的抒情意味。《回山谷》在情感上引而不发,始终保持必要的克制,这反而更容易激发读者的共鸣,并缘事生情,由情入理,引导读者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回山谷”是一种仪式,是抗拒遗忘的仪式,是对已经日益疏远的“故乡”的确认仪式。作品通过丰富而细腻的细节,生动地描述了“回山谷”的行程,更值得注意的是写出了父亲和“我们”“近乡情更怯”的情感波动与心理变化。父亲担心儿女不愿意回山谷,故意说反话试探,在这样的互动中,进一步凸显了他对故土的依恋,尤其是对已经长眠于地下的老伴的牵挂:“他的内心是希望我们去的,每年春节风雪无阻也要回山谷去‘看望’下母亲,母亲的坟,磕个头,烧点纸,尽点孝心,不至于让母亲一个人在山谷老家孤魂过年,在冻土下无人叩问,要给她拜个年。以后,父亲也会送回山谷,送到母亲的旁边”。对于父亲而言,尽管身体跟随儿女进了城,但他的灵魂始终留在了山谷。
作品篇幅不长,讲述的只是一家已经进城的人过年前探访山谷老家的见闻,巧妙地撩开了偏僻山村的一角,通过展示老邻居一家的现状,揭开了那些容易被忽略、被遮蔽的生命角落。本来在悬崖采药的刘瓢儿,进城后给高楼保洁擦玻璃,不幸在大风中撞上了玻璃。他出事后,媳妇带着小孩离开了,家里只剩下憨妈和腿脚不利索的爹。与《松鸦为什么鸣叫》《马嘶岭血案》等作品相比,作家始终关注乡村世界里弱者的境况,但《回山谷》的叙述节奏变得更为徐缓而从容,文字的力量沉潜而内敛,不是那种气势磅礴的爆发,而是绵绵发力的暗劲。在时代奔涌向前的大潮中,我们有必要往回看,尤其是关注那些掉队的人群,就像作品中的憨妈,没有手机,更不会用二维码收款,甚至认为刘瓢儿是被黎老倌咒死的,其生活方式和观念都与时代格格不入。
如果将《回山谷》与发表在《芳草》2024年第1期的短篇小说《红鬃野马》进行对读,相映成趣。《红鬃野马》讲述的是“我”(棠娃)和父亲搬离冷杉坳的行程以及由此引发的内心波动,从一把椅子到篱笆短墙上的南瓜花,从群啸的乌鸫到母亲的墓碑,从风声、月光到野马河边奔驰的红鬃野马,作品表达了对身后的山村无尽的依恋。人物的情感与作家的情感一开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随着叙事的推进,两者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共鸣。从《红鬃野马》到《回山谷》,从离开到回归,离开是对乡愁的强化,而回归只是让当事人意识到故乡已经逐渐成为陌生的远方。
这些年,乡村振兴题材是我们文学创作中的一个热点,也出现了一批振奋人心的好作品,及时反映了乡村建设的新气象与新作为。农业农村现代化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是乡村振兴战略的总要求。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才能实现城乡均衡发展、可持续发展,不断增进人民的幸福感。值得注意的是,近年这类创作也存在一些问题,那就是概念化和同质化问题,有些作品编造痕迹太重,没有真实地记录乡村生活。不少作品都在写农家乐,都在写网上带货,都在写非遗产品,都在写返乡创业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而且清一色的一路凯歌,主人公实现了事业和爱情的双丰收。更值得重视的是,这些作品的叙事模式大同小异,简单套用打怪升级的游戏模式,不少乡村非遗题材的作品讲述的都是一种非遗产品改变了一个村庄或乡镇面貌的故事。通过创造性传承与创新性发展,确实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重新焕发出活力,并推动了文旅融合。不可否认的是,乡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是农耕文明的产物,随着传统的农耕方式的衰落,大多数非遗的消失是难以逆转的趋势。在这类模式化创作的反衬之下,我们能够更为清晰地发现陈应松乡土小说的价值。
真实是乡土题材创作的生命,失真的乡土题材创作很难真正打动人心。正因为乡村是陈应松魂牵梦萦的所在,所以他执着描写的总是那些原生的乡野、朴素的生活和淳朴的心灵。《回山谷》写了山谷里玩草龙的班子,为清冷的山谷增加过年的氛围,“从舞动的动作来看,也蛮娴熟的,一看就是过去玩草龙的班子,只是无奈这坳子里的人不多,看客也少,天气又冷,龙灯也简陋,就是走个过场,或者因为手痒而过过玩龙灯的瘾”。当常住山谷里的村民越来越少,老倌儿们举着的草龙舞进了已经坍塌的屋场,没有了往年的喧闹和气势,玩的全是寂寞。《红鬃野马》花了不少笔墨写爷爷用过的羊角砧,作家用充满诗意的语言抒写这块被废弃的铸铁背后的生命记忆,“哦,叮叮当当的锤铁声,像音乐一样流畅、悦耳、起伏、有弹性。小锤在铁砧上的连击和单击,是一个曲子。连击,是铁锤被铁砧弹起的舞姿,发出的声音一串串的,再接着是单击。单击,又连着一串连击,多么美妙的铁匠的音乐,多么红火的炉膛,现在,就剩下这一尊冰冷的铁砧,作为一代人蓬勃生活的见证。所有的温暖,所有的人,都铸进了铁砧深处,压缩在这尊沉重的铁中。生活留下的会很结实,只要你挥汗如雨地劳动过,你会留下某种物件,哪怕是一块铁,不会烟消云散”。在理性层面,作家深知传统的打铁方式必将消亡,正如作品中的父亲所言“没啥用哩,还沉,别背了”,但因为其中烙刻了几代亲人的生命印记,甚至成了“沉甸甸的祖父”的化身,从而具有了特殊的精神价值。
近年的小说越来越重视讲故事,但大都无法跳出刻板的窠臼,而且情感漠然,无动于衷。《回山谷》《红鬃野马》在文体上都有浓郁的抒情色彩,情感律动成为贯穿文本的内在线索。情感具有鲜明的个体差异,跟主体的生理条件、心理情况和瞬间状态都有复杂的关系。高品质的抒情化小说往往能生动呈现创作主体和小说人物即时的、动态的、内在的特点,而不是大而化之地描述类型化的、普遍性的生命状况与生存现实。两篇小说的风景描写是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作家笔下的山村风景表现出人格化特征,外在的景物与人物的生命体验相互交融,风景描写成为塑造人物、深化主题的有效手段,也使得作品中的抒情变得丰富起来,形成多声部交响的审美效果。
《回山谷》《红鬃野马》写的都是具有鲜明个人色彩的经历与体验,用笔简约、精致,并没有专门花笔墨交代社会背景与描述时代环境。但作品人物的个别境遇,又与社会转型和时代变迁息息相关,人物的命运轨迹中留下了深深的时代烙印。作品中有些人物的命运是主动选择的结果,譬如进城生活就是许多年轻人共同的目标;有些人物的命运是被潮流裹挟所致,譬如《回山谷》中的父亲虽然进了城,但身在曹营心在汉,处于一种分裂状态。山谷的老屋都塌了,他的本心或许并不愿意跟着儿女进城生活,从生存角度来讲也是不切实际。通过抒情化的笔触,作家将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的内心悸动呈现出来,尽管他们的愿望卑微而且注定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但他们被习惯性忽视的声音应当得到必要的尊重。抒情通常表现出关注内在世界的倾向,甚至成为主体与现实之间的隔板。值得肯定的是,《回山谷》《红鬃野马》中的抒情与现实展开了辩证的对话关系,写出了时代转型进程中贴近生命个体的心理化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