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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博:兔草、张闵一、枨不戒小说简评

发布时间:2024-08-3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很多时候,由于种种偶然因素,或者因为某些难以明言的目的,又或者仅仅是出于论述上的方便,我们会把一些内在关联并不紧密的文本放在一起讨论,并为它们赋予某种整体性的命名。既有的文学史书写似乎印证了这一方法的有效。但是,只要我们仔细地阅读那些被同一概念所整合的作品,就会发现,优秀的创作总是难以归类,它会溢出、超越、扭转任何一种后设的、人为制造的概念。

在这个意义上,将本期《长城》“新锐”的三个短篇小说放在一起,进行整体性的观照,既是一种富于诱惑性的行为,同样也蕴含着遮蔽每篇小说独特价值的危险。三位写作者来自不同地方、有着相异的背景,三篇小说的面貌也各不相同。兔草的《林中空地》展现出一个“失败青年”的困顿生活与敏感而脆弱的心灵。张闵一的《候场》书写了一段关于爱、尊严与毁灭的传奇故事。枨不戒的《秋日葬礼》则用一场葬礼勾画出一位困在乡土的女性的生命图景。尽管三篇小说迥异其趣、风神有别,但它们又较为一致地呈现出某种内在的相似性——这也是为什么把合论三篇小说描述为一种富于诱惑性的行为。在三位写作者的创作中,过往并不只是时间进程中曾发生过的事件,作为往事与回忆静止地留存在先前的时空中,它时刻侵入、搅动、缠绕着当下,不断消解往昔与当下的边界,成为对于当下生活恶魔般的存在。可以说,在这三篇创作中,往事与回忆不仅构成小说叙述的动力机制,同样也是其人物行为的内在动因。三篇小说都试图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安妥自己的过往。

我们固然可以在近年来书写“失败青年”的文学写作脉络中理解兔草的《林中空地》,这一点可由作者在小说中若干不无夸张的叙述得以确证:“他的生活是一场事故”“从出生那日起便饱尝人间的心酸”“没有认可,也没有钱”。但是,需要仔细辨认的是,不同于大多数关于“失败青年”的书写,《林中空地》里楚原“失败感”的根源,并不主要来自于社会结构凝固化导致的个体出路困境,从根本上说,楚原面对的最主要问题是意义感的丧失。这种意义感的丧失,至少与三个彼此牵连的因素相关。第一个因素是他的个人经历。小说开头出现的楚原便已是一个落魄者的形象:幼时失明、结巴,早年丧母。而在此后的叙述进程中,作者又不断给楚原的生命涂抹上种种不幸,先是让楚原的每一段工作都因意外而早早结束,随后又安排了一个早夭的姐姐的出场——“如果姐姐健健康康,活泼成长,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他的存在”。这些过往的经历,如幽灵一般缠绕在楚原的身上。他何尝不“希望自己可以掌控生活”,但又一次次地“被命运所控制”。这些不幸的经历,使得楚原对于命运、生活有着强烈的无力感与无意义感,也造成了他内倾、怯懦、敏感的性格。同时,这种内倾、怯懦、敏感的性格反过来又进一步加重了他的处境:“他常因过度联想而无法入睡,长期的失眠使他无心工作,而精神状态不佳又会导致他说话产生障碍,在会议上语无伦次。”可以说,性格因素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他意义感的丧失。正是在生命遭际的乖蹇与自我否定的困境中,楚原接触到了脱口秀,并将其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楚原选择脱口秀,在最初也不无偶然,但就如同溺水的人会尽力抓住眼前的一切,他最后是把脱口秀视为人生意义的所在。而悲剧之处在于,“他只是侥幸拿到了行业的入场券,但想取得他心中真正想要的那种成功,无异于登天”。梦醒了无路可以走,这是造成楚原意义感丧失的第三个因素,也正是小说最深层的悲剧所在:一个人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在近于绝望的生活中,偶然发现一丝希望,随即把这一丝希望认领为生活全部的意义。但终于发现梦想的幻灭,所有的追求只是徒劳。个体尊严的缺乏、生活意义的真空与无法安妥的过往纠结在一起,造成一个灰暗的人生。在这个意义上,尽管不免带有几分夸张的因素,但小说的确从一个特定观察视角进入当代青年人的情感结构之中,从而呈现出当下青年人的某种隐微的心态。

与《林中空地》相仿,张闵一的《候场》也围绕着舞台这一空间展开,小说也同样书写了一个关于“失败者”的故事。不过,如果说兔草倾向于直露地展现个体的生活困境与心灵挣扎,那么,张闵一的书写则较为含蓄,许多紧张、矛盾在小说静水流深的叙述中似乎得以消弭,像冰山一般隐藏在海面之下。但事实上,那些源自过去的纠葛、仇恨、愧疚与创伤,从来不曾消失,而是在引而不发的状态中,等待着最终爆发的时刻。小说最后的大火就是这种矛盾总爆发的一个表现。尽管作者似乎有意模糊这场火的起因,但按小说的叙述逻辑与人物的性格逻辑来看,肖荣无疑是这场火的制造者。肖荣来到戏剧学校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又不知所终”,师父是他唯一的亲人。不难想象,一个失去了家庭的呵护与庇护的少年,在内心最为敏感又最为脆弱的年龄,与一群同样顽劣、自负、敏感的少年朝夕相处,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在这个意义上,肖荣的狂狷、跋扈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因为他缺少来自家庭的稳固的关爱与肯定,他又难以与同龄人建立良好的友情关系,他的自我价值、意义与自尊便只能维系在他能收获鼓励与赞扬的唱戏上。而一旦当肖荣发现可能失去在唱戏方面的优势,他便会用否定、攻击他人的方式来维护这种自尊。赵明是肖荣最有力的挑战者,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肖荣攻击最猛烈的对象。为了让赵明倒嗓,“在厕所里,肖荣揪着赵明的头发威胁他,不抽完一包烟就不让他回宿舍”。二人之间的冲突与摩擦当然不止于此,但这大概是其中最为激烈的一次。如此看来,无论是把毕业演出的主角由肖荣调换成赵明自己,还是夺走肖荣的恋人沈霞,都是赵明复仇的行为。

由是,我们或许便能理解肖荣为何要将剧场付之一炬,用如此极端而决绝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复仇。因为对他而言,剧场承载了他的难以直面的青春记忆,这段记忆杂糅着孤独、自卑、恋人离去的伤痛以及失去亲人的苦楚。如果说他决定在二十年后重返戏曲学校,是一种与往事和解的尝试,那么,他“直直盯住”写有“复排《失·空·斩》暨赵明个人专场演出”的横幅,这一反应其实便宣告着和解的失败。那些无法安妥的过往又重新在他的脑海中泛起,与此呼应,小说的叙述也从这里开始不断地在当下与二十年前的两个时空中跳跃。而当那个爱搬弄是非的武丽莎向肖荣暗示二十年前那场火源于赵明点的一支烟后,肖荣内心最深的回忆终于被激起。正是在那场火中,肖荣失去了他的师父,唯一关爱他的人:“师父竟是逆着四散奔逃的人流而上,一把就将呆立原地的他推了出去。他当时吓傻了,只知道自己逃,却没有回头看一眼师父。”那场火是他最为刻骨铭心的回忆,也是最深的愧疚所在。痛与愧,在二十年后,转化成了恨。于是,在小说的结尾处,我们看到了多年前的大火再度燃起,漫漶到当下,“在肖荣的眼眸里摇曳晃荡”。我们无法分辨出这火光到底是来自现在,还是二十年前。但可以确定的是,肖荣这次没有惊慌失措,而是静静地待在原地,点燃了手上的烟,就像多年前和沈霞一起从后台服装箱里钻出来的赵明一样。

枨不戒的《秋日葬礼》以一个大学生返乡的经历贯穿起整篇小说。“返乡”的情节模式,会让我们想到当下文学写作,尤其是非虚构写作中的返乡书写。这一情节模式与乡土小说文学谱系的关联也同样显豁。与这些关于乡土的书写相仿,小说也试图呈现传统乡土社会中的个体,特别是女性个体的生存境遇与心灵状态,作者对玉莲这一女性个体命运的书写无疑能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小说采取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这样的视角设定可以更好地在叙述中调动回忆作为自由直接引语出现。在小说开篇,“我”坐高铁回到家乡,准备参加爷爷的葬礼。此时的叙述中夹杂着戏谑的话语,基调明朗,叙述腔调甚至有几分油滑。随后,表弟出现并告知玉莲的难产而死打破了这种明快的叙述节奏,小说转向对“我”和玉莲过往的叙述。通过“我”和表弟的讲述,玉莲早年的生活逐渐浮出水面:“玉莲家住在村子最远的山坳里,上学要走半个多小时,她家里还有一个弟弟,爸爸有病常年要吃药,妈妈帮酒厂的一个职工带小孩。”尽管条件艰难,玉莲的成绩却始终很好。但后来,中考时她却因为吃了隔夜的粽子拉肚子而导致考试失利,之后便进了镇上的化肥厂。不久,玉莲的父亲病情危急,急需用钱,她又匆匆嫁给了“一个开县际巴士的半文盲”。这就是玉莲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我”不熟悉的。在“我”的记忆中,玉莲是那个“走路一蹬一蹬的,像只白天鹅”,不时“用一双笑眼注视着我”的女孩,是那个长大后“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腰掐得细细的”聪慧骄傲的女子。如果说我们在兔草的《林中空地》和张闵一的《候场》中看到的是难以直面的过往如何侵入当下并限制着人的行动,那么,《秋日葬礼》则呈现出美好的、虚幻的过去如何同样构成对于现实生活的压抑与遮蔽。在小说的叙述高潮,“我”回想起几年前玉莲的突然到访:

我站在路灯下面等玉莲,全身都冻得发抖。我一边抖腿,一边想去哪儿吃饭,雪花扑簌落下,玉莲白天鹅般的身影在碎雪中飞扬……幻想随着玉莲的到来戛然而止。她穿着一件绿色灯芯绒棉袄,衣襟上隐隐有几点油渍,染烫过的头发半截黑半截黄,枯草般梳成一个低马尾束在脑后,下半身则是黑色的紧身裤配着白色高筒靴,蜡黄的脸上带着局促的笑。

其实,只要“我”对玉莲寄来那些的写满琐碎日常的信稍加留意,就不难意识到她的困境与挣扎,也就不会把她的到访平白添上许多梦幻的色彩。倘如“我”不被那些关于玉莲的美好回忆所牵缠,也许会更清醒地意识到,玉莲并不仅仅是以一个旧日好友的身份来拜访,她是想逃离一种命运,是想寻找重新开启一段生命的可能。但在当时,“我”并未意识到玉莲的苦痛,而是担心被同学看到“我和玉莲这副模样,指不定怎么编排笑话”。于是,“我”不耐烦地应对玉莲的请求,很快就把她打发走。或许,我们不应对那个冷漠、自私、虚荣的“我”过多苛责。毕竟,一个正值青春的人很难真正看向他周围的世界,并理解他人的疼痛。因此,如果要追问是什么造成了玉莲的悲剧,那么,“我”的冷漠、自私与虚荣,“我”的沉湎于过往的记忆,固然是重要的原因。但更深层、更为根本的原因终究还是要归于传统乡土社会内部的某些因素。

阅读这三篇小说的时候,我总是会不禁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套用一个已有的表述就是:今天的生活能否纳入小说的视野?或者说,当前的小说是否还有能力回应今天的世界?在今天,文学应当是安顿身心的艺术,它应当让人看到何为善的生活,以及如何在日常中践行这种善的生活。兔草、张闵一和枨不戒的小说都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这个问题。尽管,三篇小说似乎都并未提供多么令人振奋的方案,但也昭示出,即使身处绝境,我们依旧可以选择冲破命运的藩篱;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去的人,也有与命运抗争的可能。三篇小说里的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让我们看到在逆境中安顿身心的可能。我想,这便是来自三篇小说的启示。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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