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令颜》:烛照女性的“第二间屋子”
止庵最新长篇小说《令颜》讲述了一个底层女性程洁的感情故事。程洁在年轻时偶然邂逅剧作家陈地,后与其长期互通书信。五十多岁的她在陈地故去多年后从广东来到北京,在陈地遗作《令颜》剧组工作,只为寻找自己的痕迹。整个故事在虚构的话剧、回忆中的往事和当下的现实生活中来回穿梭,颇具意识流色彩。
“第二间屋子”的显现
弗吉尼亚·伍尔夫写下《一间自己的房间》鼓励广大女性走向觉醒、追求自由,在《令颜》中止庵也以“房间”隐喻女性深藏的心思,触发女性的隐秘空间,以“第二间屋子”装载女性对现状的不满和向往更高层次契合的渴求。程洁对有自己影子的角色“你”的饰演者杨新米产生好奇,接近并了解她,在相处过程中发现她对陈牧耕隐含的情感,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在书中,杨新米向程洁表达了对男友小郑的不满:“但当我意识到那间屋子的存在,就不满足只待在这间屋子里了。我越来越觉得,第二间屋子对我来说更重要。”
“第二间屋子”的显现无疑带有当代女性自我赋权的“主体性”,既关乎日常生活的反馈感,也关乎生存尊严。程洁早已为这“第二间屋子“的存在付出了代价,但为何还要从广州远赴北京,到剧场应聘保洁员,试图在剧本和话剧排练中找到以往的痕迹,确认那些年真实存在的往事?因为“第二间屋子”不仅成为两性情感契合的精神意象,也含纳了对生活的期许,意味着情感秩序的调整与变化,是精神得以“栖身”的场所。当下女性的进步在于,言语与行动上都在不断扩展着原有的疆界。她们更明晰一点,即更追求精神上能够得到慰藉的爱情。她们愈发敢于表达诉求,打破原有的关系。正是这种感情世界里精神需求的膨胀驱使着人们寻觅寄托。
“代偿”原指通过加强某一器官、组织的功能以适应、补偿病理情况下身体需要的生理现象。无论是陈地、程洁还是杨新米,都是在已有的感情关系之外,为追寻情感状态的健康寻求“代偿”。《令颜》对女性情感状况进行追问,亦是对感情、忠诚与自由的深度思考,涉及“灵与肉”的范畴,也与心理学家马斯洛在需求层次理论中所提到的“爱与归属的需求”相关联。人物意识到精神契合的需求这一缺失性动机之后,就有可能产生心理上的缺失性体验,会寻求途径主动克服缺失,以作为弥补或宣泄。所以小说值得肯定之处是对女性情感境遇的书写,精神契合的渴求与追逐无疑具有现代意义,这将帮助我们更多的理解女性,直面女性生活中切实的问题与难局。
而复杂性在于,意识到这间屋子,也必须隐瞒,因为这间屋子只能是虚拟层面的,一旦显现,便会带来许多困扰。故事是超越道德的,止庵没有过多评判,只是展现人物的爱恨情仇,充满关怀与悲悯之心。
憧憬唯美,更抵达现实
小说有一个显著特征,即虚与实并置、交叉并融合。排练时,导演陈牧耕多次要求两位主演要把剧本中的“你”当做想象,当做是“我”对于美的需要和一种审美理想的追求。但这并不意味着《令颜》只是轻逸空灵的,究其质地仍是坚硬的,是绵里藏针型的小说。它看似主要描绘一个女性的情感轨迹与心路历程,实际处处刺中现实的要害,彰显了作者对于“现实感”的追求。剧本成为有效阐释小说主题的副文本,嵌入小说成为骨骼,与主文本之间形成了互文与对话的关系,故事拥有了带有极强呼应感和复调性的内在节奏。程洁的真实经历被写入剧本,剧本搬上舞台,舞台排练又链接当下,小说在现实与虚幻交错的书写中穿越唯美的云层,抵达现实的地面。
阅读《令颜》,不仅能感受到作者以女性视角对生命内在精神追求的思考与诘问,也同样会发现颇具现实指向的多元关系书写,例如合租关系。租房是一种城市生活的漂泊状态,也指向一种并不宽裕的生存状况,更是人们在城市生活的写照。正是在这样一个现代性景观空间里,诞生了独特的感情时空,得以观察男男女女的内心世界。止庵认真观察和揣摩合租租户之间的相处方式,将真实的生活细节写入书中,讨论了城市生活的空间性问题。
女性情谊关系的书写照亮了情感关系的缝隙。程洁对杨新米也有着超乎于雇用关系之外的女性的关怀,带有精神同盟的意味。从一开始的质疑,到发现杨新米在理解角色、演绎角色的用心后慢慢认可,杨新米多次向她倾诉心事,产生了情感联结。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来自于作为女性的共情理解,也是同处于感情弱势方的守望相助。靰鞡与小铁关系的书写切近同性恋话题,但她们更多是在互相依赖与陪伴。虽还未涉及到真正意义上的女同讨论,但也是女性情谊关系的又一呈现形态。止庵看到了普通女性不为人知的苦痛,跨越自己的阶层立场,看到了现实中的“她们”,传递着女性的“声音”,这是小说所拥有的重要精神向度。
引人深思的是代际关系。程洁与靰鞡这对母女关系的书写,是对母爱、缺失的反思,通过对母爱进行冷静解构来表现母女关系的现实性。程洁与女儿的关系并非一成不变,在这段时间相处中慢慢熟悉、亲密起来,才有了靰鞡在阿那亚之行中敞开心扉。母女双方成为理解、确认并规划自我成长的性别镜像。当然也有赵铁军和儿子赵壮壮之间的父子关系书写。壮壮在前往波士顿留学出发前自杀,赵铁军在找线索的过程中发现了儿子加入了自杀群,这不禁让人想到引起广泛关注的“约死群”、年轻人集体自杀的新闻报道。费舍·马克曾在《资本主义现实主义》中分析年轻人的“反身性无能”,谈到许多青少年们处于一种“抑郁的快乐”状态:快乐的缺失,获得快乐上的无能,更接近于“在做追求快乐之外的一切事情上的无能”。《令颜》以父子关系为切入点关注了离异家庭里看似生活条件优渥的年轻人的精神状况。父子之间本应亲近实际上却十分疏离的隔阂状态,是反思上一辈的情感状态给子一辈带来的影响,也隐喻着一种现代性之下的困惑与焦虑,有着社会学意义。
女性之外,具有普遍性的悲剧
止庵借书中导演陈牧耕之口解释了“令颜”的含义,即“你的容颜”。在小说《令颜》中,作者书写了多个女性的容颜,她们看似不动声色,面容姣好,但容貌之下,却有着不同缘由所导致的相同的张望、挣扎与苦痛。程洁是一个普通底层女性,止庵书写了一个平凡女性并不平凡的情感遭遇。艺术家陈地与程洁的忘年之爱,似乎是那个书信年代的特有产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仅是年龄与地点,还有道德上的禁忌,令这段感情更可望而不可即,有着欲罢不能的吸引力。然而这从一开始就不甚理智的越轨之情早已埋下不完美的结局。小说极具悲剧意蕴,几位女性都因为追求精神的契合而付出了代价。程洁丈夫李大军在发现她与陈地的秘密通信后伺机报复,程洁与其离婚,远赴广州;杨新米在对陈牧耕表明心意后经历了被换角,最后因车祸意外逝世;陈牧耕老婆余悠让程洁监视杨新米,对她的提防只是为了将夫妻之间的体面维持下去,让婚姻的外壳不至崩溃;靰鞡有过“被小三”的经历……这些都让人意识到情感生活注定充满斑驳。无论是年轻时候的程忆宁,还是现在的杨新米,亦或是面临情感选择的靰鞡,都处于逡巡状态之中。
《令颜》向我们展示了一幕幕凸现人性的情感景观。在止庵笔下,情爱成为了人性之镜。情令人沉迷,却也是隐形之网,让人坠落,给置身其中的人以千疮百孔,附着一身沉重与伤痛。程洁、杨新米、靰鞡作为当代女性群体中的一员,年龄不同,却面临着相同的困惑,都在感情的泥沼中跋涉着,她们被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无力感和苍凉感所笼罩着,“充满意外却毫无悬念”。感情是最无形的枷锁,止庵把目光投向受压抑的女性,不动声色讲述着女性的敏感与无奈。全书构成了一个隐喻,象征着当下人们的情感失序——在看似稳定的关系中仍会找寻不稳定,生活中充满着各种意外与躁动。正如云好问在《摸鱼儿·雁丘词》所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小说也就指向更具普遍性的、属于芸芸众生的烦恼。
整部小说像是一壶陈茶,传来一种褪去浮华、有所沉淀的醇香和淡淡的苦涩味。故事在程洁故地重游中进入尾声。小说的最后,程洁在飞机上发现整个城市倒转,也引起人们的深思:女性是否应该远离令自己可能发生倒错的人和事物? 故事的背后总留下悲凉的余韵,但正是这样的情感漩涡触及人们的内心世界,洗涤心灵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