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为马的鸟巢生存实验——读杜梨《鹃漪》
白日春不渡,黑夜万梦星。梦消弭了白天与黑夜的界限,梦是现实世界的另一种醒。梦的魔幻荒诞,梦的空茫如初,对抗时间也重塑空间。杜梨的小说《鹃漪》(载《收获》2024年第4期青年作家小说专辑)以飘风奔马、如梦如幻的想象力,打开了一扇梦境与现实穿梭自如的时空转换之门。从铁马冰河的现实到虚幻飘缈的梦境,以梦为马,借鸟筑巢的花末、多荷果,在裂隙创造的空间里编织着梦的鸟巢。用梦替换空间与命运,获得随时回来也随时离开,芒果巢、攀雀巢一样温暖的出世感、入世感、归宿感、家园感。
以笔做梦,以鸟造梦。杜梨用一支笔书写现实生活,一支笔创造梦境世界。打开了两个亦实亦虚、亦明亦暗、虚实相生、明暗纠缠的梦呓世界。花末既是建筑设计师,又是造梦艺术家。多荷果既是现实中的职业破案者,也是梦境里的凶案目击者。夫妻两人既受困于无处安身的窘迫,也体验着裂隙空间的玄幻,在梦境与现实、神秘与科幻两个极端穿越游弋。
梦境是一个恒定的空间,裂隙是固定梦境的载体。梦召唤人做梦,缠住梦脚,摸进梦里,栽种梦想,沉溺梦乡,建造梦的攀雀巢,不论是花末还是多荷果,本质上都是做梦的特殊材料,因梦而生,随梦而行。在梦中建造房子,在现实中购买凶宅,观摩中华攀雀鸟巢,在图纸上设计攀雀巢方案,在案宗里破译案情,在只被梦看见的裂隙空间里,梦套着梦、梦连着梦、梦藏着梦、梦替换着梦、梦征服着梦。梦的登峰造极,堆积着梦的海市蜃楼。近似一座荒诞魔幻的“梦工厂”,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在无尽的睡梦中构建理想的巢穴,借鸟巢圆自己的房子梦。梦里梦外,浮生若梦。梦与梦交织碰撞,纠缠不清。就像光与影子互为镶嵌,彼此映照。
梦穹苍茫、梦境燃烧、梦脚缠绕。文学是做梦的艺术,梦是培养作家的黑暗学校。以梦和虚构之力护爱这个世界的真实。文学给我们打开了另外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生活,作家以自己的想象力告诉我们另外一个天地。对梦的书写最能体现一个作家的写作实力。小说《鹃漪》像一座以梦为结构的宫殿,一间以梦为建材的房子。梦是勾连人与鸟,魔幻与现实,裂隙与科幻的路标,梦模糊了真实与荒诞的界限。在裂隙开启的另一个空间进程里,将梦的写作发挥到了极致。
花末从中华攀雀的“芒果巢”获得设计“攀雀巢”灵感,从凶宅里发现了裂隙隐藏的空间,在《云罅营造》《营造法式》建筑野话里接通神秘,做法般进入梦的宫殿,隐匿在缝隙世界。“就像英国人写的小说,在空中画了个函数图形,然后自己消失了”。
半人半兽重点大学物理教授刘左峰,半人半鬼失踪破碎的女人齐鹃,隐匿在裂隙的独立空间。滴血的猫头,神秘的邻居老人,秘密的物理实验,构成了凶宅的悬疑色彩。花末与多荷果充满酒神精神的意外介入,打开了一个隐秘暴戾的空间。刘左峰与多荷果的厮打不仅仅是正义与邪恶、入侵与冒犯的博弈,更多的是空间与裂隙的较量,科幻与梦境的对峙。花末与齐鹃两个怀孕的女人的隐秘相识,是女性与母性的互动,物质与家园的渴望。《鹃漪》的写作正如裂隙空间,向内隐秘,向外打开,与梦延伸,与光同尘,赛博朋克般呈现出光怪陆离、光影交错、秘中藏密、复调式多维度的表现视角。小到攀雀筑巢,大到十六层凶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在俄罗斯套娃写作结构里层层递进,步步为营,《鹃漪》上演着汉语版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进入了一个现实与梦境,裂隙与空间套装式隐秘的异世界。
一次看房子买房子经历,引发如此惊心动魄的裂隙空间与梦境历险之旅。攀雀巢、芒果巢、怀孕的女人,母亲的子宫、独居老人、中华攀雀、杜鹃、乌鸦、雪鸮、长臂猿……充满了窝巢理想主义。大千世界人如蚁,孩童要糖果,王者要权杖,鸟儿要窝巢。花末、多荷果要的,只是属于花末多荷果应该拥有的遮风挡雨、安居乐业可以栖息的一座房子,一个蜂巢般的巢穴,却又如此艰难。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花末多荷果面临的现实遭遇,无处安放的困境,何止是个体的命运流变,两个人的生存案例。
古塔、佛龛、揭谛、罗汉、佛经、宫殿、香案、蒲团、灵隐寺、枣泥饼、瑜伽垫、释迦牟尼、蒸汽绿皮火车、老式地铁、茅草阁楼、红藕青团、埃菲尔铁塔、白尾海雕、凶宅、凶案、密室、三维空间、皮肉模糊的女人尸体、用高能粒子炮反复进行动物实验、发狂惨死的流浪猫、脱轨的火车、撞裂的冰瀑、坍塌的雪峰、沸腾的梦境、弯曲的空间、膨胀的裂隙、切割空间的粒子刀、化作原子钟的杜鹃、砸落冰面暴雨般的鸟儿、散落一地的人体组织……佛性与恶性,古老与现代,慈悲与血腥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对比。梦、房子、裂隙、空间、悬疑、科幻、案情、光影、自然、草原、鸟类、建筑、消失、归来、有房子但同床异梦的刘左峰、齐鹃夫妇,没有房子却心心相印的多荷果、花末夫妇、提心吊胆暗中防范监视的邻居老人、在造梦载梦追梦的另一个空间里,像鸟儿一样筑巢建造房屋……各种现实矛盾困扰交织碰撞在一起,紧贴现实又脱离现实,沉溺梦境又告别梦境。在不断的相遇和告别中,量子纠缠,能量交换,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疏可跑马,密不透风。《鹃漪》以互文跨文本特异写作色彩,展示着不同个体不可调和的生存处境,无可奈何的极端寻求。
身心俱疲的建筑设计师花末、长期伏案如蜗牛的多荷果、为科研名利不择手段的刘左峰、痴心受命于导师殉葬的齐鹃,这是一群近乎变形变态的城市异类。置身时代打拼的洪流中,无可幸免地遭遇着命运的挤压,生存的艰难,精神的困顿。在不可能的现实虚构出可能,令人惊鸿一瞥的凶宅裂隙,照亮花末精神去处的古铜之光,成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的隐匿巢穴。裂隙、裂缝、隐身、隐士、隐形、隐匿、隐秘,《鹃漪》聚焦当下社会逼仄的现实,人性的荒漠,现代人难以言说的精神暗疾,以梦境、佛法、巢穴、裂隙为自救与救赎方式,以向往鸟类,回归自然为艺术隐喻,建造着隐秘的私人空间,治愈疗伤的精神花园。
尼采说:“理想主义者是不可救药的,如果他被扔出了天堂,他会再制造出一个理想的地狱。”结束一段凶宅裂隙历险之旅,花末和多荷果重回三十平米的宿舍蜗居生活。小说结尾习惯做梦的理想主义者花末,尽管祈祷回到现实生活,但积习难改,旧梦重温。在临产前发现自己置身汩汩的水流中,恨不得能扎根水中央,永求润泽。其实是花末做的一个更原始更理想的梦。化作长臂猿的多荷果,在通天林木间建筑吊巢,再次建造着理想主义者梦巢。仿佛一个童话寓言故事,重返人类原初蒙荒时代。其实做梦有什么不好呢?梦至少可以暂时修复现实的残缺。让人获得短暂的满足与休憩,哪怕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梦就是路。“如果能在梦中获得满足,现实的残缺也许不足为道,人本来便依存于这两个世界生活。梦中所见到的,比现实中殊胜一万倍,感官被无限放大,无限贴近那些风景、建筑和动植物,是现实中永不能抵达的”。(《收获》2024年第4期《鹃漪》第6页)
入梦、做梦、植梦、看房、买房、梦房。一房难求,人生如梦。《鹃漪》是一部梦的启示录,梦的备忘录、梦的空间书。一出房子的苦情戏,房子的荒诞剧,房子的实验剧。为了拥有一处可供栖息的房子,谁的一生没有几场梦魇呢?谁的生命里不会遇见一场大雪?谁又不是以梦为马的鸟巢生存实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