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然《拘鼠术》:解脱寻找生命的借口
从“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开始,鼠就与农耕文明密切相关。一方面,由于其窃取粮食的本性,使得人们总是要想方设法除鼠务尽;另一方面,人们却总是讲述着关于鼠的传奇故事,无论是十二生肖中名列第一的“子鼠”,还是在民间流传的“老鼠娶亲”,都在证明老鼠是农耕文明的标志性事物。
所谓“拘鼠术”,是人们对于驾驭老鼠、驾驭灾异乃至驾驭自然的一种想象。《拘鼠术》正是通过这种似真似幻的传说,串联起三代人的生活,试图讲述一个关于时代与人心变迁的寓言。
甫一开篇,人与鼠之间的对立就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身高一米七五、身材壮硕的王小涵撞见篮球般大小、行走如飞的老鼠,便只想除之而后快。这种紧张是现实、物质,可以经过适当手段有效解决。身为主人公的“我”,通过捕鼠这件事获益良多。于是,紧张的氛围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轻松愉悦。至此,这种紧张并未构成整个事件的核心矛盾。但是,正是这种紧张引发的回忆,使得历史的深渊在现实的裂缝中显现出来。
这段回忆从曾祖父开始,他是拘鼠术的起源,是这段故事的开端。曾祖父与老鼠之间,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为了争夺有限的粮食,他习得拘鼠术,尝试将老鼠置于控制之下。然而,一场饥荒使人与鼠一同陷入绝境。于是,拘鼠术获得了全新的用途。曾祖父拘来的老鼠,成为仅有的口粮。
这一段故事,在叙述中被打上了神话的烙印。这种神话色彩,首先来自曾祖父的经历本身。被前人“归为奇幻”的拘鼠术,却被曾祖父立志习得。只是因为他真正经历过鼠患,经历过生死。历史的沉重,似乎的确有着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独特能力。其次,存在于当下的现实,又为历史的神化提供了另一重动力。相比于曾祖父,王小涵所以为的“鼠患”,更像是一场游戏。不论是粘鼠板、捕鼠夹抑或是宠物猫,都成为王小涵与“我”嬉戏的道具。可以说,老鼠在他们眼中只是食物链下游的脆弱生物,是不见容于现代都市生活而偶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对于老鼠的认识,两个世界迥然相异。“我”的记忆与生活,就像是两重现实。记忆中的曾祖父,变成被锁在土坯房的怪人。而现实中的自己,只是驯服于王小涵的凡人。所以,当老鼠咬断宠物猫的尾巴,其鲜血涌出时,两重世界才逐渐找到汇合之处。血腥与残酷,成为一种通用语言,将记忆解码为现实。
故事的转折发生于此时,王小涵的离开使“我”的回忆有了更多的空间。也正是因此,“我”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动摇,对历史真实性的认识不断入侵着关于现实的认识,一场由回忆引发的精神危机正在酝酿。
酒水,是这次入侵的引子。享受着现代都市生活的人们,突然变成老鼠。而自己经过他人的提醒,猛然发觉自己竟然也是一个“耗子”。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段落,在全文中仅仅占据着极小的篇幅。但是,老鼠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喻体,它在整篇小说中始终占据着一部分核心地位。因此,这样简洁的一段叙写,对于揭示全文的主题却有着神奇的作用。
曾祖父学习拘鼠术,是为了消灭老鼠。但是历经劫难之后,曾祖父却成为老鼠最坚定的同盟者。物质的匮乏,使人与鼠之间只剩下大开大合的矛盾。饥饿与死亡的威胁,使曾祖父格外明白,人的尊严并非凌驾于鼠之上。所以,他向老鼠谋求生路,也给了老鼠一条生路。人与鼠之间的相互谅解,是时代造就的。而到了都市文明,老鼠对人的威胁近似于无,人的尊严似乎被提升到无以复加之地步。但是,反观那个一味迎合于王小涵、因对老鼠束手无策而遭鄙视的“我”,人的尊严又无处可寻。
两个时代的两种命运,似乎在暗示着这样一种反转。曾祖父因对自己命运脆弱的认识,反而赢得了老鼠的尊重。而对个人尊严强烈自信的“我”,却在与老鼠的互动中慢慢丢掉了自己的尊严。老鼠,这样一种打洞钻地、以偷窃为能事的动物,却成为检验人的尊严存亡与否、价值几何的中介。
正是有了这样一场入侵,才使得故事的主题逐渐浮现。“我”以及“我”眼中那些变成老鼠的人,似乎正是对现代文明的一次嘲弄。火腿肠与英短猫,都是现代的产物。它们保障着人们的物质与精神需求,但是对硕大的老鼠而言,却毫无诱惑以及威胁可言。可以说,现代人反而成为了贪婪的老鼠,尽一切可能进行蚕食。而那被吞噬的,正是经受过死亡与饥饿的农田。
父亲的经历,便是对这一主题的再次确认。曾祖父与老鼠的故事充满血与泪,而老鼠之于父亲却成为航行于新时代的破晓明灯。蜃鼠被请进家门,成为家庭幸福的依靠。但是,老鼠最终成为灾祸,不论是对麦田还是家庭。《拘鼠咒》只能招来老鼠,却无法将之散去,这也就成为父亲的结局。老鼠,萦绕在这个家庭四代人周围的生物,随着父亲的死就此散去。
老鼠成为一门生意,其本身便颇具深意。随着时代的前进,农耕文明走向了它从未踏足之境。三万元,是父亲让老鼠住进庭院的价格。而几近失去生命,却是曾祖父试图拘鼠的代价。历史的曲折,造就着不得已的变化。但是立足现代回望之时,我们是否因获得太多而忘记了何为失去?
《拘鼠术》串联起两个时代。它就像一根楔子,楔进了由历史冰冻而成的巨大水面。深不见底的历史是数千年生活方式的累积;而冰面之上,轻盈乃至放纵也不过是生活的日常。因此,戳破的冰面,成为矛盾的起点。
农耕文明的生活,被视作神话,天然拥有着荒谬的本性。现代文明正是不断利用这一点,去虚构、去创作,毕竟其拥有着一切成为睡前故事的潜质。但是,老鼠毕竟是真实的生物。当它闯进生活时,所有人都必须正视其存在。“我”必须看到老鼠身上蕴含着的关于家庭的历史,人们则不得不看到它身上代表着农耕文明的一面。
最后,“我”失去了杀死老鼠的兴趣,给与它其实本就具有的自由。这一刻,“我”终于从自己的包围圈中解脱。老鼠与“我”其实并无分别,都只是生存于自然中的生物,都有着各自的自由。拘鼠,其实从来都是一个幻想。曾祖父借此心安,父亲借此谢罪。而历史,借此卸下重担。所以,但愿拘鼠术能够失传,使今天的我们能够真正解脱于寻找生命的借口,成为自己真正的主人。
在《拘鼠术》中,作者将历史与现实通过老鼠这一意象连接起来,实际上表达着一种后现代的历史观念。如拘鼠术这般近乎神迹的概念,是荒诞的一种代名词。无论是曾祖父还是父亲,他们的生活与死亡,都宛若谜团。于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历史便成为一种神话。
与此同时,作者笔下的“我”,成为承载记忆的躯壳。他既失去了历史的真实,又模糊了现实的存在。他与王小涵之间,又没有任何精神性的关系存在。“我”在那个打碎的镜子里看到的,正是被割裂、被分化的“我”,在现实中也找不到存在的真实性。遗憾的是,作者戛然而止的结尾,削弱了对“我”这个文学形象的纵深解读。从文本本身很难继续发掘出关于“我”对现实的更多思考。
但是,这样一个尝试从历史中发掘现实资源的故事,对今天的我们可谓意义深远。农耕文明被冲击的事实早已不言而喻,经济与社会的双重失落,使其归宿虽然注定却依然值得更深的思考。所谓“拘鼠术”正是农耕文明的一种象征,因为控制老鼠的幻想更大可能只会出现在农耕文明之中。如果作者并非将之当作一种玄虚的工具,而正视其来源与意义,可能会使这样的一段历史更加深刻。
《拘鼠术》所书写的故事与主题,无比切合当代的思考。面对时代的发展,人应该如何保持尊严?面对历史,我们又该如何思考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