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叙事与生命之美——评王族《雪墙》
王族的小说擅长在边地雪原人与动物的关系中展现独特的生态风貌与绝境中的生命体验。中篇小说《雨和雪的声音》讲述了连长欧阳家良带领部队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修路,因路线会影响狼群牧民建议修改方案,主人公在一个大雪天救了巴特尔的羊群并帮其找到了父亲的迁坟地址,最终解决了困难。本期的《雪墙》一如既往地选择作者熟悉的边疆题材,继续书写人和狼的关系。王族摒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将动物视为有思维有情感的灵性存在,挖掘动物身上的闪光点,通过特殊情境下人与动物的自由选择,彰显生命的善良与美好。
作者对笔下的动物充满了感情,并挖掘出其多维而人性化的一面。《雪墙》通过细致的描写展现狼的温善,表达了对狼这种动物的赞美。热汗临死前见证了狼群的自救,弟弟别克在父亲达尔汗的教育下意识到不能打狼,在树林里救了一只被钢丝套子拴住的狼。在帮忙寻找细狗时,别克目睹了一只狼帮细狗啃树根最后累死的场景,他更加坚信狼的善解人意,而不是只有令人畏惧的狼性。最后面对打狼队员的追捕,他开枪打向雪墙,救了白鬃狼和小狼崽。整个故事娓娓道来,各个部分环环相扣且层层推进,直至结尾到达高潮。与《雨和雪的声音》不同,小说中的狼始终以正面形象出现,不曾主动对他者造成过伤害。当七只狼发现被困雪山的热汗无法动弹时,它们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发出哀号,表达对热汗即将死去的无奈;当七只狼自己快要被饿死时,一只老狼决绝地选择奉献自己,让狼群把自己吃掉;白鬃狼之所以突破界限来到托科村,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雪崩“竖起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当它知道自己逃生无望后,整整一夜抱着孩子不动,让小狼崽安然入睡……《雪墙》中,狼不再是低人一等的普通动物,它们聪明果断,机警灵活,会忧伤会恐惧会爱会怒,充满奉献精神,拥有感恩之心。它们是充满人性乃至神性的高贵生命,不仅与人类平等,还在某些特定情境具备人身上所没有的闪光特质,是令人敬佩和值得赞美的,也让人在感动的同时感到惭愧。
与侧重于表现动物的灵性善良不同,王族笔下的人类呈现出人性的复杂丰富。《雪墙》中有的人缺乏生态意识,唯利是图,即使对病恹恹的小狼崽也要下毒手;有的打狼队员认为一只狼也没有打到有损颜面,以打到狼为荣,想早点打到狼早点交差领赏。别克认为“狼身上并没有邪气,真正的邪气在人心里,人把邪气变成了欲望,所以人变得很邪恶”。多尔林杀死一只狼的同时也失去了一只左眼,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与之相对,作者耗费大量的笔墨塑造了主人公心地善良、勇敢正义、心怀悲悯的光辉形象。在天寒地冻的灌木丛里,别克想到钢丝套子会逮住兔子,会感到心酸;当他看到钢丝套子拴住了一只狼时,更是冒着危险解开套子帮助狼脱身。当他发觉白鬃狼出现了,回家对父亲说,谁伤害白鬃狼他就跟谁动枪,在死亡雪墙前,别克选择果断朝雪墙开枪,化解白鬃狼的困境。那震天的枪声,也是给人类敲响的警钟。
《雪墙》批判了残害生灵、破坏自然生态的行为,传达出人类需要敬畏自然、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的主题。作者意欲在人与狼的镜像关系中让人类反观自身,为伤害动物的行为感到惭愧,从而唤醒人性之善。热汗身为打狼队长,因一场大雪冻死在山上,这让别克意识到“狼比人聪明,内心更比人有力量,所以不要打狼,人会更吉祥平安”。达尔汗也意识到因果有报,可悔之晚矣,告诫别克“要学会敬仰狼,它们是神灵,身上有神奇的力量”。在父亲的引导下,别克对于自然的认识逐步加深,心底善待动物的种子也日渐发芽。《雪墙》是一篇寓言小说,充满反思性和警示意义。正如达尔汗所言,“人,狼和万物在一起,都是天地的孩子,都是苍穹之下的一场动荡,冥冥之中有苍穹的眼睛在看着一切。最后的这场雪崩是一个警示,告诉人和狼,在万物之外有可敬畏的神秘力量存在。”作者通过人物之口,强调狼和人一样是生物链的一环,都生活在强大的神秘力量下,人类应当放下偏见、敌意和仇恨,与狼友好地相处,敬畏自然,就像在遥远年代那样。拯救狼,也是拯救人类自己。倘若人类能站在更高的维度审视与动物的关系,也必将能更好地处理自我与他人的关系。“自然生态”改善了,“精神生态”也将随之改善。
如果说《雪墙》有着白鬃狼和小狼崽双双存活的圆满,那么《阳光中的狼》(发表于《芳草》2024年第3期)则是关于公狼和母狼双双赴死的凄美故事。后者讲述了两只狼因沉醉于清晨的露珠而误入村民的领地,面对围打公狼用身体掩护母狼逃脱,人们将公狼剥皮剁碎,将狼皮搭在栅栏上,母狼第一次为了叼走狼皮险些丧命,但它仍不放弃,第二次发现无法跳起叼走狼皮时,它主动选择撞死在栅栏最粗的那根木头上,让狼皮落在身上,以这样的方式与公狼“终老”在一起。阿汗是小说中唯一有名字的人物,他一直与狼感同身受,每天在栅栏边又叫又笑,用这样的方式祭奠两只视死如归的狼。无论是公狼、母狼还是阿汗,其对自由的追求都彰显了生命可贵的力量,这正是美好之所在。
王族的动物叙事极具张力,他十分注重对自然事物的细致描摹,仿佛拿着放大镜在凝视这个深爱的世界。无论是天空、草地、树林、阳光、雨、雪、露珠,还是狼、马、羊、狗、兔子,都被其赋予人的情感,通过移情万物皆着上了别样的色彩。其笔下的主人公也非常相似,以上帝视角冷静观察,对自然界的事物密切关注,是人群中独特而发光的存在。《雪墙》的结尾热汗拯救了白鬃狼后一动不动地仰望天空,而打狼队员惊恐乱叫;《阳光中的狼》阿汗在每一天太阳出来时傻笑,村里人则根本不会在意太阳和露珠。对自然事物的描写,既烘托了环境气氛,暗示人物的心理变化,推动情节的发展,又让小说更具电影质感和画面美感,还充满一定象征意义。此外,王族的语言别具特色,善用谚语、老话、富含哲理的句子。“亮眼茫然的鸽子会叫,紧盯猎物的山鹰会沉默”,“放进水里的剪子会生锈,不长树叶的大树会枯萎”等比比皆是,不仅朗朗上口,恰到好处地暗合情节发展,还饱含深意,传递出古老的智慧和生存的经验。王族的小说没有繁杂的枝蔓,总是非常精准地把握意旨,让一切笔墨为之服务。留白的笔法将小说的余味交给读者咀嚼和体悟,而唤醒人性中的善是写作者的愿望,也是写作者的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