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幽深的精神迷宫——评殳俏《女字旁》
在大多数关于女性议题的叙述里，父权永远是天然的对立面，而那些关于命运对抗的章节，首先让我想起张爱玲在《雷峰塔》中写到的幽禁琵琶的阁楼。这样简单的串联对比，对于殳俏新作《女字旁》或许并不妥当，但那种被压制的“窒息感”从字里行间中渗透出来，却如同一辙。从殳俏的小说叙事中能明显感觉到的，就是“黄雀在后”的危机感和侵犯性，她以少女之眼记录的，是周遭女性被迫害的遭遇，藏于一个幽暗的匣子中，等待读者去打开。
《女字旁》的叙事，随着因父亲修缮建筑而四处漂泊的李媛一家缓缓展开，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却让家中三个女儿李娴、李媛和李婷常常惶恐。直到一场命案的出现，参与父亲工程实习的女大学生蒋秀娟被害，目睹凶手原貌的李媛陷入了人生的黑暗。自此开始，李家就像是被笼上了诅咒，挥之不去的阴影开始反复缠绕在李媛心头。
时间的渐次跳跃，是李媛少女时期的逐步成长，懂事的大姐李娴早早离开学校挑起家中重担，行事活络却玩世不恭的三妹李婷心思却不在学习上，唯独李媛，得天独厚的写作天赋让她在理想之路上行走，偏又遭受家中命运的变故，反复变迁城市，形成一种阻碍。情窦初开的李媛喜欢上了有女友的男大学生马未，终究因父亲工作更换而分道扬镳，大姐李娴因私定终身而打算私奔被父亲“截胡”，其后李婷的“堕落”让家内的气氛低至冰点。叙事通过城市空间转换，实则是对女主内心的不断深挖，看似与李媛并不相干的几起女性受害案，却与当年蒋秀娟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次仿佛更接近真相的时刻，都是在围圈打转，雾里看花。
李媛作为“唯一证人（侦探视角）”的反复回想、口述、破碎记忆拼凑的假象，使得故事远超出了表层浅显的叙述，更深层的是女性对于女性本身处于危机中的胁迫有着刺破常规的反思。被害者受害的原因如何？凶手动机如何？尸首异状有何象征？而命运指派的记录者为何又偏偏是她？读者对故事真相的期待与探索，揭露的却是越来越多的女性死者，背后的恐惧却变得越来越具象，仿佛一种至上而下的权力操控着李媛的命运。
回到开始提及的父权与压制，李媛的父亲李顶梁以“保护家人”之名，行使的却是强行“圈养”的方式，一切必须在他掌控之中，那鹰隼一般犀利、近乎苛刻的眼神，像筑满荆棘铁网的隔离带，让女儿们如同呼吸着带刺冰霜的空气，封喉的威力、暴君般的威严，实则是一种不允许被挑战的淫威。一方面是对父亲的尊重，另一方面却又明显感知这种尊重是一种懦弱，体现在李媛身上的复杂性，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女性心理。就此，“叛离”成为大多数女性自我觉醒的契机。
在艾丽丝·门罗的众多小说中，“出逃”几乎是一个恒定的命题，女性对原生家庭或者说既定婚姻的背离，是一种源于生命的反抗。我不禁想起，在《庄严的鞭打》这篇小说里，门罗写道：父亲会打他们俩，他会打他所有的孩子，还打他的妻子，现在就更常打贝基了。当然，这是故事中的传闻，或许并非属实，这段描述甚至与女主露丝本身无关，只是对她身边朋友的一点描写，却作一处引子，直到露丝真的惹怒了父亲，看他抽下皮带接近她，“她父亲追她，够得到时就用皮带抽她，随后把皮带丢在一边，直接上手。扇向一只耳朵，扇向另一只耳朵，来来回回……”但由此可见的是，父亲在女性议题的作品中，时常扮演的，都是象征霸权的代表。殳俏在《女字旁》的后半段，当然也没有逃脱出这个宿命的安排——
李媛看着余巧英死命拽住李顶梁，把他从李媛身上扯开，但终究力气太小，又被李顶梁生生挥了一个巴掌，打到了墙角，跌坐在那里……
跑，跑，跑。李媛就这么拼了命地全力跑着，心里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对李婷在几个钟头前的逃跑其实是如此地向往……
成功脱逃的李媛终究消失在了李顶梁的掌控中，多年后，依靠自己当上了记者，然而机缘巧合，无意中发现当年自己暗恋过的大学生马未与其女友多年前就已失踪，重重迷案之下，更大的秘密即将揭晓。殳俏在此处故意使用了人称的二次转换，从“她”变成了“我”，全知视角的镜头终于又回到了女性内心本身。我深知此处作者是为了让李媛在“断裂”后完成二次生长，当然也可探究其中的必要性，但时间与形式上的转换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李媛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李媛了。当年的命案与暗恋对象的消失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暗合，故事又再一次被拉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潮湿的夏天。随着真相的一步步逼近，李媛才明白自己以往看到的阴影到底来自何处。
小说中典型的“三段式”结构，加上一明一暗的双线复调，让整个故事圆润呈现，这是殳俏常年作为编剧工作者的优势。虽以李媛为叙述视角讲述着整个故事，但体面隐忍的大姐李娴和叛逆不羁的小妹李婷这两个“声部”恰好作为补充，李媛作为中声部的强音，与其合成排山倒海的三重奏，作为“正”的力量；而另一方面，李顶梁作为文中的“施暴者”，同样也是“悲剧人物”，又以一种强势而沉闷的声音“攻陷”她们的曲调。《女字旁》层次复杂性也就因此形成了明显的“对冲”。这也是整部小说始终张力十足的根本原因。
作为女性悬疑题材小说，《女字旁》具有非常高的完成度，但如果仅仅局限在讨论悬疑和性别议题上，未免有点浪费文本。这部长篇小说在扎实的叙事中，其实隐藏了更宏大的时代变迁与小人物命运的波荡。文中多次提及特殊时代背景下，天资聪慧的李顶梁无法通过教育走向更广大的天地，却在技艺中谋取了自己生存的方式，同样的，工匠技艺的传承与遗失，手工匠人的出路，八十年代颠沛于异乡的人群，都是文本中不可忽视的部分。
这是一本关于女性的小说，但更多的，是关于人性的幽暗。故事真相揭露的时刻，李媛置身迷宫之中，找到钥匙的办法，竟是抽筋剥骨的第二次“断裂”，与亲情断裂，与身份断裂，与常年家族维护的体面断裂，最震撼的，还是三姐妹对于真相的对峙，以及各种态度的转变。为了避免“剧透”，此处不便赘述，可高潮处的“暴露”确实能让阅读的每一个人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说殳俏长期对女性悬疑题材有着近乎痴迷的研究，那这部《女字旁》可以算得上她近来年研究后挥手而成的重要作品，从文字中能感受到殳俏胸有成竹的信心。我相信，殳俏在创作中，绝不单单只是观照女性本身，她要观照的，是那些依旧处于迷宫中，随时可能被吞噬的孱弱者。但好在，黑暗裂缝中终究会透露出光，小说最终能起到唤醒的作用，便是它被创作出来最大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