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房伟的短句法
近年来,房伟纯文学创作的重要方面是抗战题材书写,从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到最新长篇小说《石头城》,形成了“房氏风格”的体系性书写,表现为可靠的资料征引、丰盈的日常经验与丰盛的文学性,在同类写作中开出了一条专业加细描的新型路子。打开《石头城》,映入我眼帘的是书中密布的短句,形成文字线条与标点断白的参差之美,感到一种汪洋恣肆的文气绵绵不断地向前奔涌而去。
小说用短句开头:“我醒来时,听到院子里的鸟声嘈杂”,再依次写鸟、秋雨、白雨布、院中的树,各类短句以灵动身姿飘然登场,组合建构起那种怀旧与隐痛的氛围。又如写主人公出场:“巽丰逃学不止一次了。他喜欢在街头闲逛,看皮影,听听评书,吃各式点心。”用短小的动宾结构连成生活流的图景,映现出一个江南少年的生命力与和平生活的余裕。短句运用看似絮叨,实则节制而有力量,把日常生活器具与物性袒露得细致入微,把一个南京童子军抗日的故事讲得深细好看,把伟大的民族气节彰显得荡气回肠。在阅读过程中,我真切地感到《石头城》有一种风行水上挟裹一切的语言之势,在短句的密集向前流动中,小说的主题、生活材料、故事框架、人物塑造、精神气质、文学品质等自然而然呈现,并且完成论定。
一方面,短句助力作者发挥专业素养。房伟具有良好的史料考证、梳理与甄别能力,能使作为小说故事背景的史料更可靠,使历史材料能相应出现,基本做到大事不拘、小事有历史由来,有效实现小历史与大历史的融合。历史材料是零碎纷乱的,隐秘的,相应短句就成了历史最好的象征,可让作者的专业素养得以充分发挥,以短小而细密的句式表现、归拢分散的史料,以春秋笔法传递历史隐晦的意味。如讲到蒋巽丰担任抗日童军小队长时,有对第二届全国童军大露营召开、各省童军情况介绍、何应钦讲话等大历史资料的征引,也有童军随身器物绳子、热水瓶、英吉沙刀、军刺“毛奇”等的介绍,这些都是虚构不来的,需要作者有深入的史料收集与发掘,体现出从史料的缝隙中获取文学资源的专业能力。在短句的铺开中,大历史中人物、场景直接有力进入小说构成,如写何应钦:“一个胖胖的老男人、穿着童军服,登台讲话。”小历史细节则以名词罗列方式得到充分展现,童军诸多器物构成抗战活动一个个具体场域,成为刻骨铭心记忆,乃至多年以后九十高旬的蒋巽丰仍在收集它们,器具即心结,凝聚着民族屈辱与奋争。《石头城》既是建基于南京抗战史的大历史事件之上的,离不开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南京大屠杀的背景,也是一个不断钩沉与还原个体家族史材料的过程,而短句能够提供文体助力,帮助作者专业而有效地征用历史资料,在大事件上保证史料的真实可靠,在个体生命史叙述上表现历史的丰富性。
另一方面,短句通向小说世界生活的丰盈性。如果说史料是《石头城》的基础或触发点,那么生活经验与文学性则是小说的借题发挥了,这方面,房伟的短句叙述更有驰骋空间。他绵密地使用短句,不动声色,不厌其烦,把江南生活的细节与神韵描画到极致,从而把历史叙述沉入到日常生活肌理。细雨飞花似的短句,与日常生活书写匹配,天然契合精致的、温馨的、优雅的、安稳的、殷实的、有品位的、有底蕴的江南日常生活。给读者印象最深的可能是小说的美食描写,如巽丰嘴馋的零食、南京早点四绝、蒋家的日常菜肴、玉楼春酒楼的名菜,以及食材选用、制作工艺与各种佐料,作者无不以短句进行了精细的描述,铺陈大量江南菜名,辅以描写口感的形容词。借用短句,房伟在小说中把人物五官的感受打开了,赋予了日常生活经验具体的物性与质感。
此外,短句运用造就小说丰盛的文学性。从学者转向小说创作,其作品文学性往往令人质疑,但房伟是一个例外,已创作的一批作品均具有响当当的文学成色。除综合文学素养之处,短句体式极大成就了他,尤其在《石头城》有集大成表现。一是把南京抗战史的宏大叙事落到具体而微的描述句式。由于汉语短句不能贮存太多思想,必须有实际内容,《石头城》密集的短句铺排,构成了具体、丰盛的文学表述,不管写实性短句,还是修辞性短句,都指向某个生活的实物或具体意涵;二是给予小说语言张力与弹性。《石头城》摒弃西方翻译体曲折而冗长的句子,采用短小精辟的句子,或把长句拆分,使每个句子具有完整性,句与句之间又留有空白,句断意连,余味丛生,较好保留了汉语言的弹性;三是赋予小说语言以典雅性。房伟自觉吸收中国传统文学营养,用宋词、小令方式写长篇小说,如“忍不住回头,见灯光摇曳,一个极瘦的女人的脸庞”,明见化用“他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古句。小说中,大部分短句自然蕴含汉语的美质,体现中国文学含蓄内敛气质,也使人想起我国古典白话小说与文章传统。短句,为房伟的创作营构了浓郁的文学性,也成就了他的华丽转身。
(作者系中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