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对峙——王欧雯小说读札
读王欧雯小说《深蓝里追鲸》《生于冰湖》,最强烈的感觉,是生与死之间的一种对峙。
《深蓝里追鲸》最大的创造,是提供了子泊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以及写出了“由生寻死”与“向死而生”的一种对峙感。小说里,两位青年女子相识于一艘赏鲸的游轮上。她们初次见面时,叙事者“我”的感觉便是,“我好像看到另一个我站在海面上”。这两个有着很强相似性的人物相遇,其中一个由生走向死,而另一个,被激发出了“对生的渴望”。这个过程中,她们共享了一段介于非虚构与虚构之间的文本写作。该文本写作,一开始由“我”虚构出大框架,却神奇地与子泊所叙述的、其爷爷的人生经历有某种暗合。同时,听过子泊的叙事后,“我”改写的文本里,以子泊为原型所塑造的人物名字叫“舶生”。这个有点拗口的名字提示读者,作者可能在名字上设置了某种寓意——她仿佛是出生在船舶上的,是由这次游轮经历而获得了对生的渴望。
子泊这个人物形象,值得细致分析。我们看到,她对于生活有强烈的厌倦感;她所拥有的快乐记忆,都与幼年时和爷爷一起模仿如何在鲸鱼的水柱中跌落的想象有关。然而,于游船上失踪的爷爷仿佛带走了她生命中的全部热情。将死的人,也向周围散射着向死的气息。子泊在游泳池里,按着“我”的肩膀沉到水下,在“我”快窒息时依然按“我”入水,引起了“我”的惊惧和不满。子泊内心敏感,却丧失了生活热情,无聊的“存在”感令她极痛苦又无法摆脱;在遇到对她亲善的人时,由于不忍舍弃这仅有的温暖,便容易采取一种极端的手段,甚至想要带着亲近之人一起死去。
这就在小说中增添了恐怖色彩。正如作者在创作谈《我的文学梦:走进过去的原野》中所说,“城市的心理和惊悚的科幻交叠”,小说的惊悚元素,是欧雯有意设置的。一开始,“我”所编织的虚构故事里,游轮上每隔一段时间就失踪一个人的离奇事件,料必引起读者不安。接着,子泊爷爷的故事,与“我”的虚构有某种呼应关系。再后来,子泊直接将虚构的小说中未明原因的失踪认定为自杀,并打算效仿爷爷投入海中,去追寻爷爷当年的心境。最恐怖的,当然是“我”有一天差点被拖入这个“死亡游戏”。
“我”惊惧下的不告而别,显然对子泊造成了比较大的打击,以至于她的死亡形式,并非她之前心心念念向往的,投入海中、落入鲸群,而是在游轮的泳池中溺亡。“我”在得知这一切后,拟想了子泊曾跳入海、又被捞上来的可能,最终决定冒险将子泊的尸体送入海中,完成她原先的心愿。
这是由朋友的死亡泅渡而来的对朋友心愿的完成,以及向死而生的挣扎。读者大概可以猜到,其实“我”是不用亲身下水的:既然子泊已经死亡,“我”完全可以将子泊的尸体推入海中便可。而欧雯在情节的处理上,让“我”在能看到海岸线的地方“扶着子泊的腰肢”“抱着子泊后仰跳进海里”。之后,沉溺在海水里的感觉,以及子泊之死,激起了“我”的求生意志,“我”奋力朝岸边游去。
这一情节设置,有二人情意的信托在,同样有一种对于“生”的深刻理解在。因为,归根结底,“我”可以说是另一个子泊,子泊是“我”的某种将来时态。子泊让“我”亲眼见到了自身可能有的死亡。“我”送别子泊,也是送别一个旧日的自己。同时,作者可能想表达,“生”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它需要经历挣扎,甚至需要经历一个类似于濒死的临界点,才能真正激发出“生”的意志。我想,从这里也可以感觉到,作者是彻底的身体力行者,有着以切身经验获得某种天启智慧的冲动。
读者还可以注意到,跳入鲸群这一意象具有较深的隐喻意义。鲸,因其生物学特征,是海洋里体量最大、最智慧,可以说是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生物,所以,它们在海洋中几乎没有天敌,自由嬉戏时更充满轻松之感。这种存在状态对于“我想我们都是因为天生身体虚弱而融不进社会和生活”的人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可以说,鲸群,在这篇小说中,是于某种后现代社会的存在状态中,对于自由的浪漫主义的想象。我们也发现,在小说结尾,一路随行的虎鲸、海豚,都销声匿迹了。这除了情节安排上的考虑,我觉得,也隐隐透露出,浪漫主义最终对人物存在状态的无可开解;弥漫在小说中的绝望情绪,还是通过生与死的对峙,而获得某种缓解。
另一篇小说《生于冰湖》,更强烈地表达了作者对于生命在生死之间轮回的理解和想象。小说一开始,那被下了一整年的大雪封住的山,便形成了一个具有魔幻感的封闭环境。小说中的人物都在这个环境中活动。譬如首先出场的许许,是这个被大雪封山的村子的外来者,是从外部世界逃至村庄来的。他递出自己的手电筒,从村民那里换取一些生活用品,在数月大雪的匮乏中也不焦不躁。
小说最具特色的,是“冰层中的呻吟”“冰湖深处的呻吟”“飞鸟被入侵的梦境”这三节,它们是山头冰湖里被冻结的尸体的自述。其中,“冰层中的呻吟”是一个刚死去不久的人的独白;而“冰湖深处的呻吟”是更久远年代里,死去的人的独语。冰湖有不同的冰层。深处的冰层中,尸体是腐坏、交叠存在的,而不像冰湖浅层,“一具完美的躯体,她娇嫩如花,被洁白固定在了生的那一刻”。由此,作者在“生死”的层面上,将“美”与“腐烂”混融、和同为一。而“飞鸟被入侵的梦境”这一节,亡灵的意识更迷蒙,类似于已消融于冰湖、与冰湖融为一体的生命(水声)的喃喃自语,也可以理解为,是作者的意识深处、梦境对于生死轮回的理解,它只关乎自然,只关乎生命能量的传递和转化。
这个设定相当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里的人物,其实是为这片冰湖所用的道具。他们的作用,是将读者的目光引向这片冰湖。比如,村中的“大马”“小马”象征着村民向冰湖投来的窥探眼光。而“脏阿婆”,这个有点通灵的女人,象征着对冰湖有所了解和敬畏的人。她体察冰湖的喜怒,抓紧时间解救了几乎要被冰湖作为猎物捕捉的“大马”和“小马”。而许许,作为“理性世界”的代表,将山顶族群的驱邪仪式记录下来。
可以看出,这一片冰湖,具有某种原始的力量。它类似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无喜无怒地吸纳一切藐视它威力的生灵。同时,它又被赋予了某种灵性。它的灵性,正来自于它吸纳其中的那些亡魂与已死的生灵。它们在冰湖中飘荡,有一种无所事事的与时间同流逝的平静。这些地方,显出作者对自然中“生”与“死”两种力量的形象化理解,是《生于冰湖》“世界观”的某种基石。
这两篇小说中有两段景物描写:
月亮从海面爬起,我们又踏在了甲板之上,看着银灿灿的海水。出发半小时后,时不时便有海豚扑腾而来,往船底看,海豚形状的阴影忽闪忽现。偶尔有两只会发出我们能够用肉耳接收到的叫声,每次听到时我们都会暂停交谈。(《深蓝里追鲸》)
他们最后一次趴在冰湖上,昏暗的阳光已经移走,村庄因为不再有电灯的炽亮,月光尤为明亮,如同他们记忆之中的午日一般耀眼。它为孩子们揭示了冰湖中更多的真相。冰层中错落的晶体为光线让道,棱镜引领目光进入了冰湖更深处。(《生于冰湖》)
两段景物描写分别来自两篇小说,我感觉到它们在内核上的某种一致性。作者善于描写在夜晚,精神的目光劈开庞大水体后的发现,无论这发现是投向非人类的生物界,还是投向死亡世界,都是某种不同于理性日光烛照下的景象。它是“非人”“非生”的部分,连接着神秘之物与“死”,却仿佛蕴藏着“人”和“生”蓬勃运转的根源能量。
同样有意思的是,两篇小说都直接讨论了“意识”与“身体”的关系。在《深蓝里追鲸》中,作者借朋友的言辞揶揄“我”道:“你就是不想活在现实里面,想活在你的小说里,又有什么办法呢?”在《生于冰湖》中,作者借亡灵之口写道:
冰湖把美的事物展示给猎物,把存在的反面吸入底部,成为养料,这就是它的意图。我以前总是把生命体当作一切的起源,用它去评判和辨析,现在终于明白了非生命体的伟力,我们只能够被纳入它的呼吸,或者排遗。即使踏入死亡,我也只能感谢它收留了我的躯体,让我不至于被意识绞为碎片。
“非生命体”收留的是躯体,“让我不至于被意识绞为碎片”,这里体现出作者对于意识的某种怀疑,以至于似要完全摒弃意识,沉入由肉身连接的某种无意识界。我感觉,“存在”与“意识”的关系,是作者感兴趣的内容,作者正努力对它们进行形象化的架构和表达。两篇小说作为作者感受与思考的成果,已展示出在“生”“死”对峙中的极大魅力。我们期待着作者以强大的想象力进一步突破“存在”与“意识”间的障壁,为读者带来更新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