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翔《当燃》：冷静书写当代都市女性传奇
《当燃》是一部方言小说，如同《海上花列传》《繁花》对上海的书写，《当燃》用重庆话写重庆人、重庆生活，其对话语言、叙述语言、人物性格、建筑、风物等都充满重庆韵味，解放碑、洪崖洞、李子坝、火锅、冰粉、麻辣烫、小面、麻将、棒棒……故事就在这些“最重庆”的事物中生长出来。人物的行事做派也常常充满热辣滚烫的重庆火锅味，比如程斐然、钟盼扬、方晓棠三位女主对于创业敢想敢干、雷厉风行、行动力超强；钟盼扬、刘红英等女性对于有问题的情感、婚姻不将就，哪怕明知女性中年离婚也许就意味着后半生孤独度过；人物往往敢爱敢恨、以直报怨，比如钟盼扬相亲，遇见前夫前来捣乱，前者抄起一盆刚出锅的麻麻鱼就朝对方砸去……九零后作家周宏翔，写出了一部《重庆女性生活图鉴》。
在几位主角各自的感情线之外，《当燃》更引入事业线，随着情节的发展，事业线后来居上成为全书的主线。全书的后半段写的是女性创业史，这就让几位女性主角走出男女情爱、家长里短，女性的人生得以丰厚广阔，而当代都市女性自信、自主、自强的面貌，面对严峻生活时向上、勇猛、坚韧的姿态，便凸显出来。周宏翔着实有反映和记录时代的野心，整个故事建构在疫情前后，将那一段历史时期的中国社会风貌、社会心理统摄其中，不仅要为重庆立传，更要为一个时代立传。基于以上因素，《当燃》有着畅销书的体质、有着适合影视改编的优异条件，其思想、文学含量却是大于一部畅销书、一部热播剧的。而周宏翔的写作的可贵之处，还远不止以上这些。
故事以对女性的深切同情和体察，看到了令人温暖和感动的女性友情。在这部书里，三位女主各自的感情生活千疮百孔，穿梭在她们身边的男性不乏各种奇葩、极品、牛鬼蛇神；但她们三人彼此之间的友情却始终纯洁坚贞。“雌竞”是不存在的，只有“girls help girls。”面对泥沙俱下、随时失控的生活，她们肝胆相照、略无参商；面对彼此的困境，她们感同身受、守望相助。而这甚至成为她们共同创业故事的潜在的基石。这与时下流行的对女性之间友情的印象——毒闺蜜、塑料姐妹花之类大相径庭。后者这种刻板印象的流行，很大程度上是对女性友情的污名化，其背后多多少少是有着“厌女”情结作怪的。从这个角度讲，我甚至觉得周宏翔是一个具有女性主义思想的作家。我相信这是对一个男性作家的很高的评价。毕竟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中国作家，是曹雪芹。
《当燃》中最令人意外和震撼的部分，是其对亲情的书写。在这方面，周宏翔有着张爱玲式的冷眼观世，他的笔下基本没有主流叙事中的“好爹好娘”，而是让亲子关系袒露着“残酷”意味：程斐然幼年时为了惩罚母亲，故意把她与别人暧昧的聊天记录暴露给父亲，从而至少是直接促进了父母的离婚；程斐然的父亲曾在她三岁时，拿着她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程斐然与再婚后的父亲的关系，也是水到渠成的疏离；而从出场开始，她与母亲刘红英的相处便是绵里藏针、相爱相杀的。另一主角方晓棠，她的父母曾出手阻止她大学毕业去上海的外企工作，只为把她留在身边为自己养老；而在她决定与闺蜜一起创业以后，她父母更是联合两个家族的七姑八大姨对她全面施压，力图令她放弃创业、找个班上。而考虑到促使到父母这么做，很重要的动机并非哪怕是自以为是的“为你好”，而是担心方晓棠一直以来每月给他们的两千块赡养费也许会落空，这种人生转折点上的干涉就更加令人窒息和不寒而栗。作为配角出现的姚淇的父母则更加极端，她父母离婚后，她被判给了母亲。母亲迅速找了一个“叔叔”，然后就强制给她转入陌生城市深圳的一所寄宿学校，此后便从女儿的生活中消失了。经此巨变，原本成绩遥遥领先的姚淇学业一落千丈，随后更堕入风尘行业。后来她母亲知道了她的情况，遥遥致电来要脱离母女关系。姚淇的反应是不怒反笑，她还以为母亲早就与她脱离母女关系了呢。
血浓于水。人类或者说动物，一般是非常钟爱自己的后裔的。但世间百态的意思就是，总有一小部分父母，他们就是没有那么爱自己的孩子。亲情中的凉薄，更集中地反映了人性的自私冷酷。对于这一点，周宏翔表现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早熟，他做到了世事洞明，做到了不虚美不隐恶。
从这个意义上讲，周宏翔无疑是现实主义的，但他的《当燃》又是闪耀着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光辉的。《当燃》中的人物无疑是深爱重庆的，她们毫不掩饰对生于斯长于斯的重庆的爱，以及对上海“食物难吃”的吐槽。但是，不要被小说家骗了。如果说重庆是她们唯一最爱的城市，那就错了。在重庆这个显性之爱的背后，作者还苦心埋藏了一个隐性之爱。这个隐性之爱就是——上海。重庆——上海，一显一隐，构成了某种隐喻，某种隐蔽的双层叙事结构。而《当燃》的理想主义气质，就集中体现于对上海的隐性之爱。
三位女主角，都曾差一点去到上海生活、成为新上海人；她们对上海的感情是复杂而微妙的，有一点因为失之交臂而“意难平”，又有一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以至于她们把创业梦想实现之地、把全书最“当燃”的一刻放在了上海。在《当燃》的主角们看来，如果说重庆或多或少还保留着一些乡土文明的印记，那么上海则已全然被现代文明所浸润。重庆是家园，上海则是现代商业生活理想之地。重庆包容肉身，上海接纳灵魂。在重庆，望上海。作为中国最现代化、国际化的城市，上海，是重庆的远方，是明日的重庆。
写到这里，我必须得说了：在周宏翔身上，我总是一再看见他与张爱玲之间某种遥远的、奇妙的呼应，他仿佛是张氏的隔代、异性知己，两人在很多方面有着共通之处：关于对某一座城市的都市传奇的讲述，关于对女性的细腻书写，关于对情感的苍凉理解、对人性的冷静透视……以及关于对上海这座城的偏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