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时节》:如饮茶水,余韵绵长
季宇是一位老作家,资历老,年过古稀,新时期之初至今,40多年来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生命力。但季宇又是一位难以进行文学史归类的作家,他从不标新立异,加入某个阵营,或追踪某种思潮。季宇的小说整体上给人一种自由舒展的感觉,虽然质朴却显得俊逸,尽管畅达却含蓄委婉。他似乎总有取之不竭的题材,以及随机而得的创作灵感。近期发表的《融雪时节》是一篇耐人寻味的短篇小说。
小说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叔嫂之间的冲突与误解的故事,这看起来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家庭内部矛盾。季宇在此却无意于家长里短的日常经验的表达,也摒弃了对人物性格的细致刻画,以及对故事传奇性的一贯追求,而是采用近似意识流的手法将一个人的隐秘心理层层剥开。小说以第三人称内视角的方式回忆了夏明与嫂子舒梅之间数十年的恩怨。由于出身的差距,夏明一开始就对舒梅没有什么好感。在哥哥因公遇险需要血缘亲属捐献骨髓进行移植手术时,夏明对嫂子的不满达到极点,嫂子主张放弃无效的救治,这个行为被夏明认为是自私绝情,于是他要求亲自为哥哥做骨髓移植,在哥哥医治无效死去后,便断绝了与嫂子的一切联系。
对人伦情感的表现是季宇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特别是他早期的作品如《当铺》《盟友》等对父子情、兄弟情的表现都给人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但与以往用“恶”来结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融雪季节》中叔嫂失和背后的症结却是“爱”,解决矛盾的方法也是“爱”。夏明对哥哥的爱,让他无法理解高大英俊的哥哥为何会看中其貌不扬的舒梅,无法接受人中龙凤的哥哥要对娇生惯养的舒梅顺从讨好,无法原谅嫂子在是否采用骨髓移植救治哥哥时的犹豫不决。直到五年后,当夏明突遭瘫痪,面对同样的治疗方案,当嫂子告诉他决定让侄子为他做骨髓移植时,他才真正理解了嫂子的苦衷,多年来的心结得以解开,终于叫出了那声“嫂子”。虽然不无讽刺的意味,但这却是一个温情的喜剧性结局:爱最终化解了叔嫂之间的隔膜,重新凝聚起了一个家庭。
季宇曾一度表现出对人的潜意识的兴趣,在某些小说中甚至将“力比多”作为人物深层的心理动机,探索人性的奥秘。很难说夏明对哥哥的爱和对嫂子的怨中未尝没有包含某种心理缺陷。只不过这不再是弗洛伊德式的被压抑的性心理,而是更接近荣格和拉康意义上的个体的自我成长问题。作为被审视的对象,嫂子的形象在小说中其实是模糊的、缺席的,两个人的冲突更多的是夏明内心自我挣扎的表征。夏明对嫂子的偏见、嫌隙,一方面根源于贫苦少年的卑怯心理,另一方面也来自他待哥哥如父亲般的爱恋。作为高干子弟的舒梅成了夏明的“假想敌”,他难以接纳这个要融入他的家庭甚而夺去哥哥的“外人”。然而,拒绝“外人”,也就意味着拒绝自我的成长,拒绝向外敞开自我而获得生命的完满。哥哥的离世,象征性地切断了夏明与外界的联系,使他陷入了似乎是自足却是更加封闭的自我内心世界。直到他身陷残疾,才有了重新审视自我并得到治愈的可能。
季宇对这种人性暗疾的揭示是不动声色的,笔墨俭省,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冷静和克制。这也许是一个老作家返璞归真的体现,心态越来越冲淡平和,小说也就越来越散文化,往小而非大处写,含着简单味和涩味,读来如饮茶水,回味有余地。
(作者系文华学院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