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的中年选择——何泽勋诗集《中年书》散论
《中年书》是诗人何泽勋在中年阶段对于自己的生存经验和创作的一次总结。从《月明沙溪》到《最后的行者》再到《中年书》,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诗人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这些经历和冲突作为个人特征表现于诗歌中,使《中年书》形成属于诗人自己的人生诗学和诗歌风格,即关注个人生命、热心日常生活、立足于生活化的意象,在无穷的多重时间中重塑自我与个体,以“行者”姿态继续行走在纷繁的世界当中。本文正是要在分析诗人具体诗歌的基础上,对《中年书》所蕴含的审美境界进一步地挖掘与阐释。
一、一个关于青春梦想的故事
《中年书》中大部分的诗歌所描绘的内容依托于诗人自己的生活以及日常意象,表现出诗人对个体生命命运的关注。面对现实的残酷面貌,诗人并没有退回到想象当中,而是选择拨开现实惯性的遮盖,将属于平凡生活的本相用诗的语言还原:
我不是一名摄影师
我也不是一个诗人
我只是一张记忆卡
被生活填满,又删除
……
今天,我只想照一张相
用别人的镜头
证实我的存在
——《活着》
诗人将自我比作一张相机的记忆卡,进行着填满与删除的重复工作,没有被他人翻阅前难以得到认识是个体的现状。相机的记忆卡与个人的异体同构,实质上指代一种人类困境——自我的确证有时需要依托于他者。“我”与他者的联系也许比“我”与自我的联系更加紧密,打碎了个体对于自我的确证。“活着”是由他者证明还是通过自我的思考就能得到确信,这样关乎人类命运的思考,在诗人的笔下通过一次照相得到体现。
以平凡见深刻,从平常中出崇高,是诗人尖锐洞见力的体现,在诗人诸多的作品中都有所生发。比如《奇怪的梦》中所有人都竭力抓住稻草,放手便滑落深渊,不放手疼痛和折磨便不会停止。这一难以抉择的人生困境,是诗人面临的个人问题,也是古今人类面对绝望现实时的挣扎。还有《大长湖》:
长湖很大,分开城市,分开土地
铁桥,有车过,尘土飞扬
……
我跳下去,和鱼一起游泳
夜里,我吃掉鱼,睡在岸上
铁桥、湖水、天空、黑鸟、白鸟,白描式的都市景观塑造、与鱼同游最后吃掉鱼上岸的终末,景色与幻想的内里是灰色城市生活下渴望与现实的二律背反。《夜晚独处》中以独自一人看窗外雨落的场景搭建,发出对雨滴与个人生命等同的叹息。更多虚构性表达的《荒原行》中质地冷硬,色彩黝黑的无限荒原,文明剩余的痕迹就是一行文字“在这里,还拥有站立的尊严”,苍凉荒芜的荒原和城堡又是对人们生存处境的一次思考,无选择性的站立和文明的残存慰藉性成为荒原唯一的风景。这些诗歌总体上显示出诗人对个人生命与现实生活的重视,以及个人日常意义的重构。
现代语言学视角下语言符号所指的任意性启示我们包括诗歌在内的各类文学作品,是在整个现有的大众象征系统的基础上对符号所指的个人重构。给平凡事物以及中年生活中琐碎、平淡的事件赋予新的所指,诗人成功地构建起自己的象征体系。这套象征系统不走什克洛夫斯基的道路,将诗当作“受阻的、扭曲的言语”,其更倾向于现实的本相,是对“陌生化”的一种反抗与补充。如今信息化的世界将统一于现实世界的身体撕裂开来,让它变得破碎。信息化的交流使“男女”难辨,虚拟性与反身性更加难以琢磨,个人的现实生活比较起来显得意义全无,但唯一真实和能够表现真实的是个人的日常。《中年书》立足于日常意象将诗人的此在同时间的流线完整地结合。诗人回到日常的生活中的努力,使其诗歌如同海明威的冰山一般,庞大奇崛处隐藏在深黑的生活海面之下;同时,诗人对于现实生活本相的执着,还原式的表现又具有加缪式的超越。
二、一部探讨电影艺术追求的作品
文学的诸多要素中作者作为文本的缔造者,文本无法逃离他的个人特征,诗歌塑造的是诗人的“我”的现实在场,现实是物质实体所处的此刻空间。现实的自我自然无法回到过去的时空,但作为精神的自我可以超脱时空之限,诗人在诗歌中借由对各类事迹和人物的重构完成自我在不同时空的多重在场,铸就个人的广阔维度。《陌生的神话与传说》《端午节对话诗人》两组诗歌,便是通过把神话、传说以及成为精神图腾的诗人们进行重述,完成自我对神话、传说以及诗人事迹的介入和个人维度的拓宽。
开始变黑、风化,剩下一些关节
被阳光暴晒,被捡进陶罐里
煎熬成药,药引是女人的眼泪
——《孟姜女》
战争死亡、爱恨情仇都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下,再也找不到具体的真实,它们成为一种抽象的抒情。诗人将流转千年的民间传说拆解,拨开抒情与抽象的面纱,完成对“孟姜女哭长城”的现实转化。其后的几则令人耳熟能详的神话传说《孔雀东南飞》《鹊桥仙》(牛郎织女)、《白蛇传》,都旨在揭开抒情神秘化的面纱。爱情、宗教赋予这些故事符号性质的抽象,诗人把它们从整体的概括放回到具体的个人当中。对于刘焦的“殉情”,诗人为这种为爱抗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价值判断;看透牛郎织女爱情背后的“阴谋”;让法海还俗“被凶悍的女人,肆意抽打”……诗人终于将伟大与永恒的华丽外衣脱下,露出内里的真实情感,这份情感既是对人类真实的重唤,又是诗人自我感情维度的横溢。
除了重构脍炙人口的神话传说,诗人也将自我的维度延展到其他更多的时空上。这部分涉及对其他诗人的个人表达,也体现出诗人自我的介入。而组诗《端午节对话诗人》便是这样一种尝试。
悄悄将自己灌醉,然后褪去人皮
把血和骨头摆放在案头
开始胡言乱语,“对影成三人!”
……
不再写诗,我把剑和笔丢在乌江里
找一叶扁舟,任其漂流,一壶酒
两壶酒,三壶酒,绝食而死
——《青莲》
《青莲》这首诗中,作者采用的意象在社会文化层面为人们熟知。整首诗在重现李白的时空之中,随着李白诗歌意象而流动的是诗人的自我。用业已形成积淀的李白式意象可以省去诗人进行表层叙事的工夫,同时构建出李白诗事与自我诗事的双重世界,并最终服务于自我的表达,历史中的李白由此变为诗人式凄凉绝望的李白。此外的李商隐(《义山》)、苏轼(《东坡》)、纳兰性德(《容若》)等六位诗人无一不是在对话诗人的主题下铺展出诗人与自我的双重时空,这样的抒情策略不仅塑造出一个不同的诗人形象也完成自我的再度拓展和进入。
诗人将化为民族母题的神话传说和成为精神图腾的著名诗人进行另类重构。重构后,神话传说由抽象转为具体,诗人之间由对话变为自诉。诗人不仅成功地表达自己的见解,而且漫步在古今不同的时间之中,完成了自我形象在多个时空的确立。
三、一段关于现实人、事的叙述
《中年书》中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形象——行者,我们可以通过诗人对行者经历和行者形象的书写看到诗人的自我定义与人生诗学的具体表现:
又是谁的七月
神话里爱情开始泛滥,恺撒的大陆在梦中沉没
这苦的结界,我不是最后的行者
——《最后的行者》
整首诗被诗人分做三节来表现行者所经历的三个阶段。第一节“残破霉烂的小镇”,行者从无边黑暗第一个来到的地方,小镇与女人在诗人的个人本体上象征着诞生或者说开始,但这开始之地却已破败失落,没有希望,行者要继续行走。第一阶段既意味着开始又代表回归的无望,承接“离开—归来—再离开”的叙事体系,行者经历着“行走—停留—再行走”的行动逻辑。诗歌的第二节、第三节“坟地前的枯树”“无边际的荒漠”构成的第二、三阶段场景,同样是“行走—停留—再行走”的延续,行者包围在重复的行动当中,如同西西弗斯永远地推动着巨大的滚石,而最后发出的呐喊“我不是最后的行者”一跃诗人从行者的行走跳转到众生的行走,也意味着所有的众生都在进行着无法停下的行走。
诗人的“行者”与鲁迅的“过客”相类,通过“行者”这一形象的塑造不仅要描绘出一幅自画像,同时也将它拓展成一种人生境界。“最后的行者”与“不是最后的行者”的矛盾表达促成诗歌主题的升华——由对个人的绝望的反抗化为对大众命运的关怀。诗人怀着广阔的生命情怀,揭示出苦难的来源正是永恒的人生行走,行者的个人形象也拓展为人类的集体喻象。永恒且孤独的行走、重复枯燥的生活没有麻木作者的心灵,反而令诗人得到不同的感悟,这正是整部诗歌在诗人个人生活的奇异建筑外埋藏的一条情感线索。这条线索拥有悠久的传统,它一直作为一种传承存在于众多诗人的作品中,这便是对现实的关注,对他人苦难的正视与同情。
《中年书》所书写和吐露的大部分是关于自己的生活和思考,但诗人在自己的现实构成里保存的情感还饱含着对他人的关注。现实的世界不能缺少他人的参与,他者在自我意识的形成上具有重要的作用,自我在用他者进行建构时不可避免地成为他者的一部分。诗集在关注自我的同时也关注他者的人生,看见自我与他者生命的紧密联系。
“胖了,就讨不到钱了!”
“别哄我,把我哄走了,
我爸爸怎么办?”
——《童年》
火车站流浪的孩子与其他许多的孩子是两类代表的具现。相比于快乐、令人怀念的童年,这个孩子承担的是家庭的重担,他的童年与集体印象的童年偏差较大,也正体现出诗人擅长从模式化的认知中发现真实的随机性生活,将整体的概念还原为真实的具体的能力。诗人将那些被概括、被省略的人们还原为有血有肉的人,在还原的过程发现世人都在“苦的结界”之中,人类不灭,行走不断。痛苦的轮回中,诗人选择在行走中记录下自己,记录下自己身边的故事,忠实地还原真实的人生和情感,所以行者的意义也不止于个人。
欧文·亚隆在《存在主义心理学的邀请》中认为人类有四个难以处理的基本困境:“第一个是我们终有一死,第二个是在决定性的时刻,我们是孤独的,第三个,我们不得不选择自己的生活,第四个,我们要在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中努力创造意义。”诗人在中年阶段更加明白生活的苦痛,而人们不得不选择自己的生活,也即诗人自己书写的行者——只能在倒下前不断行走。诗人所做的努力最终要回归到寻求个体意义的缔造当中即用个人的真实换得个体的意义,他所选择的道路只有在不断前进的时间终结之后才能说是个人意义的完成,而他和他所触碰的人们和世界会在诗歌中得到重生。总而言之,诗人的创作扎根于自己的生活和情感,让人们看到回归个体意义的可能,他创造的世界属于他自己,但也启示读者去见证更多随机性,摆脱现代生活所带来的模式化枷锁,达成真实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