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生活和传统:当下诗歌的基本面向
当代诗人致力于在哪些题材领域深耕不辍?当下新诗创作有哪些鲜明的主题倾向,呈现出什么样的诗学风貌和思想力度?这里我从山东文艺出版社主办、创刊至今共计9期的文学双月刊《万松浦》“诗歌”栏目入手,试图对这些问题进行阶段性的探寻和观察,以求获得一个初步但鲜活的认知。
感知自然的律动
拥抱自然,沉入自然,歌颂自然,依然是当下诗歌的重要主题。当代诗人善于将身心投向大自然,在大自然的旋律和美妙中认识世界、理解世界。
王家新的诗历来以粗拙、质朴文字中的精神重量取胜。在新作《在西昌邛海湖畔听到鸟鸣》中,诗人感动于清晨的鸟鸣,“……它们鸣啭不休,它们从一枝蹦向另一枝,/它们叽叽喳喳,像是在热烈对话,/又像是在讨论什么,/(我的深重的窗帘渐渐透亮了)/它们比我们将要开始的诗歌研讨会重要,/它们吸引了我的全部听力。/它们甚至使我要流泪。/它们就是诗,热情,清脆,活泼……”恰好诗人树才也写有一首《鸟鸣》,“听见第一声鸟鸣时/好像只有一只鸟在叫/心和眼还没有醒来/一声两声,彼此呼应”。李皓的组诗名字就叫《用鸟鸣磨刀》。我们知道,“鸟鸣”是一个古老的诗歌意象,出现在《诗经》中,出现在王维的诗中,千年之后,作为一种自然的力量也出现在当代诗人的作品之中。这使我们相信,千年前的鸟鸣并未消逝,反而更强劲地鼓动着当代诗人的精神脉搏。
某种意义上,聆听自然成为当下诗人不约而同的精神指向。诗人华清在《山中》寻找“自然的语言”,他写道,“山中遇雨/是自然的话语,风中蝉鸣,则是另一种”。诗人黑陶对朝霞投入真挚的情感,有着深切的嘱托,“我,请求朝霞——/用第一缕火/去温暖逝去的父亲//用第一道光/去唤醒/沉睡太久的家乡太平洋”。在诗歌《松针》中,何向阳陶醉于自然的律动,“我俯身而坐/臣服于这万籁/音符的组合”。内蒙古包头诗人马端刚在《巴音杭盖》中描摹人在自然中的诗意栖居,“秋草黄了/蝉鸣一日比一日哀伤/你突然看见一群羊/云朵般掠过巴音杭盖/天上一个太阳/淖尔一轮弯月//牛羊慢下来/指尖的流水慢下来/多么美妙/稻谷生香,眼眸清澈/你的身旁住满风声/露珠上的神明一路向北”。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人是幸福的,诗意像流水一样灵动,像草原一样辽阔。
当代诗歌关注大自然的风情和力量,总体上展现出两种写作路径:一是以诗人臧棣的“诗歌植物学”为代表的对自然的精细体悟,二是基于独特地域、带有地方志和博物色彩的自然书写。这预示着当代诗歌自然审美的范式转型。大自然不再仅仅是内心自我的风景投射,更是富有神圣生命力和召唤力的审美本体。诗人在沉浸式的自然体验中实现心灵转向与诗学构建。
对日常生活的勘探
对日常生活的诗性体验,是对个体生命情感的持续唤醒,是人类与诗歌关系的一个重要纽带,也是当下诗歌创作的一个主导性方向。
当代诗人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洞见生命的意义,在时光的喟叹中表达生命的悲欢,保持着对生活的敏感和诗思的敏锐。李元胜以《海宁观潮》写心中的特别感受,“此刻,一个隐藏很久的大海/突然向我扑来/它不知道,我已站在如此安全的年龄之上//俯视它的挣扎,像俯视自己的余生/我们的年代已像巨鲸远去/只有一江鳞片等待收拾”。诗人搁下大潮的壮观,基于自身的生命体验书写一种陌生化的情感经验。人邻则在《旧皮箱》中陷入情感的纠结,“经年的杂物/挤在一起/我寻觅其中的一件//找见了/却不忍取出//我知道一旦触动/就打开了散乱的时间/就再也不能/把这满是尘土的秋风/全都装回去”。杂物是一个象征载体,“不忍取出”暗示了面对过往时间与生命的一种普遍而复杂的情感。情感的丰富性和差异性,基于生命个体独特的心性,是诗歌的内在“基因”,正如诗评家唐晓渡所说,旨在烛照“个体当下活生生且在百转千回、变幻莫测中倍显复杂幽微的情感世界”。
诗人对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的持续勘探,需要更大的诗歌篇幅和更复杂的诗歌形式,长诗因此成为一个重要的载体。王自亮的长诗《三峡纪行》以时隔39年的两次三峡之行为素材,在对“两个年代的节律”的聆听中,将现实中的纪行转化为一种地方志、历史地理学意义上的时空之旅。长诗《芒市之夜》是雷平阳在云南芒市一个房间中的“冥想之诗”,当“黑夜向我敞开了帷幕”,诗人在房间与内心、“旧我”与“新我”、现实与梦境之间交织穿梭,投射出自我意识探寻的新深度。上官南华的《碎片赋格》是一首思辨与玄理之诗,将碎片化的现实生活抽象化、玄思化,在词语与诗句的高速运转中进行多声部的书写,试图从无限蔓延的碎片中抵达诗意整体。三首长诗的题材不同,艺术形式和语言质地迥异,但都试图潜入当下生存语境的内核,抽丝剥茧地对时代和现实进行个人化的诗意“命名”。长诗既检验着诗人的审美心智与结构能力,同时也是衡量一个时代诗歌成就的重要依据。
与传统展开有效对话
诗人于坚写有一首《梦寻孔子不遇》,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借鉴,形象传达出当代诗人对传统抱持的态度和心境。探寻新诗与中国古典诗学传统之间的内在关系,继承传统精神的根脉,在新诗之中融入传统的魂魄与精华,是当代诗人乐此不疲的梦想和追求。他们以不同的路径进行寻找,试图洞开新诗创作的一片新天地。
在不断重温陶渊明《饮酒》的过程中,王长征发出自己的感慨,“当你深入理解了归隐的陶渊明/就会明白/一滴酒如何重新变成长长的麦穗/一段情怎样随徐徐清风回归初见/南山上的石头像面镜子/一次次逼真照见那些迷失的过往”。传统也就是一面镜子,让当代人在精神层面得以“正衣冠”,获得丰盈而壮实的力量。
在与《诗经》的对话中,诗人一如重启古老而迷人的自然体验,“我愿意你走上高处的时候要用手拂动着风,/好让辽阔的大地做你手里的折扇。//一道道展开农历的二十四个节气——//然后你再把它折叠起来,/层层叠叠的折扇里藏着酒和五谷,/藏着蝴蝶般的雨点和雪花与飞鸟的消息”。借助“颂”这一古老文体,诗人传达出基于当下的生存信念。在某种意义上说,“二十四节气”就是对自然秩序的整体性经验,大地折扇的折叠与展开,包含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心灵认同。
(作者:马春光,系山东大学诗学高等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