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行行重行行》:异质与日常
那些年,我也喜欢看路。我生活的地方在一条小巷里,每天放学后,在小巷的犄角旮旯,总三三两两地围着一群小孩在做游戏。和孩子们一起喧嚣欢快的,是小巷尽头那条汩汩流动的溪流。上世纪九十年代,这条溪流还没有消失。夏日的傍晚,云压得很低,斜阳铺满了河面,水稠得几乎流不动,给人一种油画般的感觉。沿河堤一溜儿上去,便是一条长满杂草的马路,再往前就是大岭背,上面布满了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路的尽头便是县城的方向。那时,我常坐在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遥望着镇东头那似有若无的公路发呆,梦想着有一天能走出小镇,去见识更广阔的远方。
汤成难的小说《行行重行行》便是一篇关于远方的叙事。近年来,她的小说越来越注重以“异质”的方式,塑造小人物的理想主义与日常神性。《行行重行行》中,这种“神性”非常典型——一个农民,不老老实实在家务农,却痴迷于造路,三番四次地离家出走,为的只是见识更多的路。这恰体现了汤成难一以贯之的创作理念:异质的人,或异质的时空,或非常态的现实生活(例如《奔跑的稻田》结尾处,父亲衣服的布缝里长出了绿色谷芽)。在我看来,相较于符合现实逻辑的小说,如何写出在日常生活中被普遍认为不可能的事,往往更考验一个作家的能力。这让我想起布莱希特的“间离化”理论——“首先意味着简单地剥去这一事件或人物性格中理所当然的、众所周知的和显而易见的东西,从而制造出对它的惊愕和新奇感”。他把这种创作过程提炼为这样一个公式:理解—不理解—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汤成难的小说绝不是为“异质”而“异质”,而是试图以此抵达更高层次的理解与认知。
卡夫卡的《变形记》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格里高尔一早醒来变为甲虫,这是一种完全“异质”的现实,但作者如果不是让他变成这种既没有表情且不会言语的甲虫(如果未变形,格里高尔与家人之间言语的交流会稀释孤独感;如果变为猫狗等动物,其亲昵的行为与表情也可与人产生交流,因此甲虫的选择堪称完美),人与人之间极端惨烈的隔膜感和火辣辣的在场效应又将何以呈现?因此这篇小说的“异质”叙事,使其具备了多维阐释的可能性,也更具备一种隐喻性写作的特征。
小说的主角是父亲。在小说中,他从头到尾都是失语的。小说一开始,叙事者便说“父亲虽然不结巴,但有一张被生活洗去所有表情的脸”,“我常常盯着父亲的嘴唇发呆,我喜欢他将舌头关进黑暗的深处”。父亲为什么这样?小说没有明言,但我们可以在后面的阅读中找到答案。在生活中沉默寡言的父亲“把对付田埂的力气全部用来对付门前的这条路”,他每天在门前的路上来来回回,有时走到别人家的路上,长时间地停留沉思,只有在天黑之时才停下来,坐在门槛上,“对着路发呆,也对着院子里被母亲堆在旮旯里的坛坛罐罐发呆,整个人陷入某种沉思”。谁都不知道父亲到底在想什么,用小说中“我”的话来说,“他全神贯注,甚至整个人都陷入一个我们无法进入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父亲突然毫无征兆地出了一趟远门,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一条通往外面的路,怎么行呢?”读到这里,我们才知道,其实父亲心里一直憧憬的是远方,路是表象,或者说始终有一条无形的路,把他的内心引向一个看不见的远方,这个远方充满未知,充满探索的乐趣。这个父亲其实是一个远方憧憬者,一个乡村哲学家。但他只是一个农民,生命的飞动与神性受到日常生活的困囿,自然也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对于他的出走,母亲说“父亲去外地找活儿干了,因为要挣钱供我和哥哥读书”,哥哥觉得“父亲是偷偷学手艺去了”,而一直和父亲很亲密的我呢?则是“坚定地认为父亲是为我寻找治疗结巴的秘方”。于是我们可以理解父亲沉默的缘由所在了,这是主体性丧失后的失语,是彻头彻尾的孤独,是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孤独。这种孤独,我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见过,在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中见过。小说中的“路”仿佛一面镜子,照见了人总是处于失语的永恒困境。
在小说中,父亲一共有过四次出走。父亲第一次出走回来,修了一条路,“只有短短的一小截,与河堤的长度差不了多少,父亲将它作为通往外面的唯一途径。”此外,他还给我带了一支毛笔,“它饱满、柔软,使我的心怦怦直跳,口腔里有无数的词语在跌撞、翻滚。”至此,我们知道,“我”的农民父亲对远方的憧憬是包含了精神上的高层次追求的。面对父亲带回来的笔,“我”非常开心,“我忘我地写字,就像父亲忘我地修路一样,我感到一种疯狂的因子在身体里涌动,好像不是我,而是另一股神奇力量操纵着这支毛笔”。这个原先对父亲找路一点儿也不理解的“我”,此时居然也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父亲手里的铁锹,是不是也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操纵着呢?”这时的“我”,似乎隐隐地开始有点理解父亲了,但毕竟还不能完全理解,只能说是朦朦胧胧的,因此很快父亲第二次出门的时候,我只是“坚定地怀疑父亲就是个偷路的人”。父亲为何如此执着于路?“我”并不知晓。父亲又一次回来后,把门前的路修成“他见识过的最好的样子”,我还是觉得“它与我们这儿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我们不愿走上去,坚硬的路面使人发笑”。到此时,父亲的“路”在我眼中,也仅仅是路本身而已。而这种不理解也让父亲心生感伤,他感到难过、生气和不安,“花两个晚上就将它敲得粉碎”。后来父亲又开启了他的第三次远行,这次远行回来后作者并没有太过展开,而是通过哥哥的口,表达出一如既往的隔膜——“哥哥说他对路有一种魔怔”。而父亲,也在修完一条新路后,又迅速地铲去了,使之恢复到田埂的样子。更具悲剧色彩的是,经历了三次远行的父亲,腿突然坏了。他再也无法站起来,去侦察、探索、检验那些他心心念念的路了。
小说中父亲的最后一次远行令所有人感到震惊。在拖着两条坏腿躺在床上一年后,父亲突然消失了,人们在河边发现了他的鞋。关于他的消失,一时众说纷纭,大多数人认为他是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而选择了跳河,只有“我”和哥哥相信,父亲是去找路了。父亲从此杳无音信,但父亲也在无形中影响了“我”和哥哥,毕业后,哥哥选择了水利专业,扛着铁锹(跟父亲当年一样)在长江边上参与水利工程的建设,而“我”,也如父亲所愿,成为了一个拿毛笔的人,用手中的笔去建构和想象着远方。小说的结尾,“我”在一幅画前伫立,久久地看着画中那个步履不停地走在路上的远行人,仿佛看见了那一生都在找路的父亲,无数时光于此回旋、纠缠,凝结成一刻,至此,“我”终于彻底理解了自己的父亲。
不得不说,父亲是汤成难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形象。从《失语者》《奔跑的稻田》《河水汤汤》到《寻找张三》和《月光宝盒》等一系列小说,“父亲”都承担了极为重要的角色,而小说中“我”的自我精神成长,也通常是借由对父亲的“质疑—理解”而完成。此前的《奔跑的麦田》中,“我”也是受到了酷爱种水稻的父亲的影响,最终选择了“作物栽培与耕作学”专业。在《行行重行行》中,汤成难塑造了一个充满诗意和浪漫精神的父亲形象,他虽然从未真正抵达心中的远方,悲剧性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但却悄无声息地参与了“我”和“哥哥”的精神成长,他虽然过早离开,但他埋下的种子却在“我们”的身上生根发芽。在我看来,小说中的父亲一直用近乎固执的方式凸显着自己,他一次又一次的出走与修路仿佛在启示与召唤着世人: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从而去抵达属于自己的远方,生命不息,行走不止。小说的标题“行行重行行”,或许也正是此意吧。
这让我再次想起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小说中的“我”一直给漂泊在水上的父亲送餐,看似一直理解并支持父亲,但是当父亲最终接受“我”的邀请,举起手臂向“我”走来时,“我”却“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似的跑开了”,因为“他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这样的父亲,注定是永远孤独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阅读《行行重行行》是一段非常温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