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一支毛笔一条路
汤成难是我的同学,虽她本人不知。那还是2014或2015年时,《当代小说》编辑部举办“本刊”作者培训,她是班长。我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像这样的短期培训班,所有的学员都自然记得班长是谁,甚至记得长啥模样,而反过来就未必。既然是班长,自然有她的底蕴和功力,近些年汤成难在各大文学期刊屡屡露面,获奖亦不少。
闲话打住。阅读汤成难小说《行行重行行》,我最大的感受是,古今中外文学殿堂里林立的经典“父亲”形象雕塑,或许该加上小官庄的这一位了,虽然他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方式失踪于通洋河畔,却不会消失于文学世界。这是一位怎样的“父亲”呢?我们可以用几个意念色彩浓厚的名词来盖言之:土地、路、毛笔、铁锹等。既具象,亦抽象。
开篇即曰,“如果我和母亲每天不把父亲从地里拔上来,父亲就要栽进地里了”,这就开门见山界定了“父亲”的种地农民身份,这也是他除了作为叙述者“我”的父亲这个私人身份之外的社会身份。土地(田地)是农民养家糊口的根本,也是本小说的中心意象物之一。“那块水田被父亲侍弄得妥妥帖帖,像他的另一个乖顺孩子”,作者饱含深情写下如此话语,体现的是“父亲”对土地(“水田”)的热爱和感恩。唯有借助土地,他才能把儿女们抚养长大,茁壮成长,这是根本,毛笔或铁锹意涵着的延展人生,才有结实可靠的凭藉。
土地上自然不仅有水田,还有河流。“我们家在小官庄的最边上,门前是一条河,河将我们与村庄阻隔开来”,于是便需要“路”。“我”家门前的路,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路,只是河堤,“如果我们要去村里,只能从河堤上经过,那是唯一能够到达外面的途径”。河堤自有河堤的用处,兼作行人之路本无不可,遗憾的是,“河堤又窄又陡,一点路的样子都没有……我们过河时,没调整好重心,澡盆倾覆了,把我死死地扣在河底”。“父亲”可不会让门前这条不成其为路的路阻碍“我”和哥哥通往外面的大千世界——按照他的原话,“没有一条通往外面的路,怎么行呢?”——从此他和这条路较上了劲。
“父亲把对付田埂的力气全部用来对付门前的这条路”,但“母亲抱怨父亲把每条路都修成了田埂,她不喜欢田埂”,于是他侦查别人家的路,“对着路发呆”,出远门之前,“父亲将门前的路又修整一番”。他是农忙刚结束时出去的,秋收之前回家,带回两样东西,一支毛笔(后文阐述)和“一条山路”。一个人自然不可能把一条山路从外面带回家,此处,作者采用了虚实相间的手法。“父亲带回的另一样东西,是一条山路。真的,我不知道如何向你们描述,那是一条不太宽阔的山路……就是太‘崎岖’了”。我们可以设想,按照“父亲”以往在小官庄侦查过别人家的路的脾性,他肯定是外出打工之余还顺便“调研”了外面的路,决意仿效之,花了几天时间对家门前的路进行改造(“当几天后这条路展现在我们面前时”),可惜学习借鉴不大成功,无奈哀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父亲”第二趟从外面回来(按照叙事情节交代,下同),“这次他带回一条属于城里的路——他要把门前的路修成他见识过的最好的样子”。何谓“最好的样子”?便是后文交代的“一截由砖块、石子铺成的路”。路面坚硬,青石红砖亦算好看,“的确是一条好路的样子”,无奈“与我们这儿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它并不适合脚,而更适合车轮”。无奈何,“父亲花两个晚上就将它敲得粉碎。泥土被拯救出来了,它们仿佛受到了惊吓,瑟缩成一团”。“父亲”第三趟从外面回来,“带回了一条奇怪的路,枯草与泥土交织”,究其原因,按照“哥哥”的说法,“父亲大概去了北方草原,或者说经过那里”。东施效颦依然水土不服,“那条路并没有使用多久,几天后就被父亲铲去了。他又将路恢复到田埂的样子”。
作为具象物的路不唯独“我”家门前的这条路——“父亲”所做的全部工作就是修修补补,N次推倒重来,最终还是一副田埂的寒酸样——小说中明确交代的还有他自辟的一条新路,“他找到一条小官庄去往车站的捷径。说是找到,不如说是父亲修了一条路,从前他对付泥土的本领在那一刻派上了用场”。他自然不是闲得无事干造什么新路,只是为节省“我”在路上的时间(“这条捷径可以节约二十多分钟”),从而能够“在先生家多学会儿(画画)”。对父亲来说,为了孩子,门前的路要修好(虽未必达到预期效果),没有路的地方也要造出路来,哪怕效果同样差强人意,“只是在作为路的地方,泥土比其他地方略多一些”,如此而已。当然,作为对路有着“某种不可理喻的执念”或曰“对路有一种魔怔”(均是“哥哥”所言)的“父亲”,与之有联系的可不止上文提及的这两条路,而是无数条,因为铁锹不离身,“看见路上的坑坑洼洼他会填上几锹,有时从路头铲出的多余的土,一直填到路尾的缺口中,他会改变一条小路的走向,也会让一条路覆盖另一条路”。
“父亲”对路的执念或魔怔,终究是为了儿女。路,既是“父亲”铁锹下实实在在的土路,也是他深情殷切的视野里儿女们的成长之路和生活之路,或者说“父亲”本身就是一条引导儿女们追求梦想和理想、不断取得成功和成就、勇往直前和探索人生价值的象征之路。正是在他虽无声却坚定的指引下,“哥哥毕业后放弃留校任教的机会……只见哥哥正扛着铁锹从大坝上走下,那一刻,我突然百感交集”。一把铁锹串联起父子俩的形象,妥妥坐实了“哥哥”作为“父亲”某种实质意义上衣钵传人的地位;“我也如父亲所愿,成了一个拿毛笔的人……有媒体评论我的山水画里充满故事。”
“路”和“毛笔”是小说里最核心的两大意象物,作为其结合点,就是毛笔山水画里的“那条路”。“父亲”在路上迎接从先生家学画归来的“我”,总是询问“今天画了什么景子”,“我饶有兴趣地回答他,山峰,溪水,松林,云雾,山路 …… 这时,父亲便打断我,‘山路?真的有一条路吗?’他小声地说”。“我”答曰“每幅山水画里隐隐约约都有一条路的”,“父亲点点头,半晌才回复一句:‘真好。’”。上述场景属于“虚写”,可一再上演,父女俩的对话并不针对某幅特定的山水画。而在“父亲”去世多年之后的某个日子,“我”应“哥哥”之邀去参观“明清进士书画展”,在“一位清朝末年进士的书画作品”前热泪盈眶,因为画中“清浅涓流旁蜿蜒着一条路”,“我”“觉得似曾相似,好像这条路在哪里见过似的”,“路向前方延伸,一直隐没在远处的山林中。路上画有一行人,不太起眼,只见背影,正向前方走去……发现那人卷着裤管,光着脚,膝盖向下是淡淡的紫褐色”。其情其景跃然纸上,“路”与“行人”指谓何处何人不言自明,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画内画外共情同理。
关于“路”,就说这么多,回头说一说“毛笔”(固然总是与“路”缠绕在一起)。“父亲”第一次外出归来送“我”毛笔,通俗寓意上可理解为希望“我”妙笔生花,金榜题名。但实际上他的想法可没那么深远,只是“觉得他那结巴的小女儿一定会喜欢上它”而已。父亲的直觉是准确的,结巴的“我”“心怦怦直跳,口腔里有无数的词语在跌撞,翻滚”,感觉“这多像人的舌头啊”。所谓父女同心莫过于如此,(买毛笔时的)“父亲上前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和我一样,他的指头轻轻一颤”,可见他是料定了女儿心思的。老实巴交的“父亲”自然没听说过“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之类的“圣训”,但他以与女儿的心有灵犀不仅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而且还顺便把她原先关闭着的那扇门也打开了。因为有了毛笔,“父亲”送我跟小官庄的大笔先生何二学习写字。“我”“字迹行云流水,仙风道骨,鬼气妖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导致“何二不肯再教我写字了,他说这样下去就是误人子弟”。正是在此背景下,神奇的事发生了,“我说话流畅了很多,已经不那么急躁地让舌头轻易把字词交出去”。言及此,鉴于汤成难在某篇创作谈里承认“我小时候因为结巴,几乎没有玩伴”,我暗中揣测《行行重行行》里的“我”或许带上了作者的某种影子吧,如果这个揣测某种程度上成立,那么作者和叙述者“我”的类似点便可能不止于小时候的结巴,或许“父亲”的形象亦可能有某个辨识度颇高的原型吧。当然我明白如此无端“带入”存在风险,正如江苏省作协“名师带徒”项目中汤成难的结对“名师”朱辉所言,“生活的边界,不应该成为小说家的边界”。
回到那支毛笔。“父亲”不仅送“我”去跟同住小官庄的何二学习写字,在他第二次外出归来后,还送“我”去仙女县的老先生家学画画。路上要花费“大半天时间。我们先是走了六七里地,再坐两个多小时汽车”,“我没坐过汽车,既兴奋又紧张,半路上胃就开始翻江倒海,下车后父亲扛着我走了一段”。正因为路途遥远,便有了上文提及的“父亲”自辟新路情节。“父亲”送“我”去仙女县一路上的具体情形,仅寥寥百余字(上述仅是摘引),作者没展开,却让我联想到了自己的一篇小说。那个叫《爸爸送我去上学》的中篇小说发表在《啄木鸟》2023年1期,其中有这样的情节,1985年9月10日,父亲送“我”去区中报到,从老家村子走了四个小时,在一个叫“直干村”的地方坐拖拉机去镇上,因初次坐车(其实是拖拉机),“一阵阵恶浪在我肚子里翻滚”,无奈半途下车——不,下拖拉机——“剩下来的路我和爸只好走,正是正午日头最辣时”。无论情节还是细节,何其相似。把评论者本人的小说“带入”亦存某种风险,就此打住。
全文亦就此煞笔吧——虽要说的话还有很多,本来至少还要说一说“铁锹”,有一种玄奥的说法,说是铁锹代表着一个人的基本能力,汤成难笔下的“父亲”却把它的功能发挥到极致乃至于无限——作为小评论够长了,总不能在篇幅上与这篇仅万余字的《行行重行行》去攀比。归而言之,“父亲”的一支毛笔规划了“我”的人生,他从不离身的铁锹修路造路固然不咋地,却结实有力地把一双儿女推离了土地,并且依然扎根于土地。“哥哥”在“长江边上参与水利工程的建设”,“我”用毛笔(“就是我的舌头”)、用山水画讲述故事,故事里总有一条路,路上总是行走着一位神似“父亲”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