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诗集《蹈海索马里》:诗到至美是天然
诗是一己情感的表达,“情动于中而形于外”,便成为诗人们穿越古今的不朽吟唱。诗是时间的动情流淌,“歌诗合为事而作”,叠加了诗情的叙事使原本质朴的时空焕发出丹彩的光泽。做诗人不易,须有诗心诗眼,方能长久地葆有洞穿年轮的创作活力。作好诗不易,既要站在思想的高点俯瞰尘寰,又要赋予文本适当的形式使之在世间流传。
王久辛诗集《蹈海索马里》在新时代的诗坛卓然出世,诗人用一以贯之的缘情写物手法,将时代风云与心底波澜融会笔端,实现了对既有创作风格的深化与升华,完成了又一次诗情的集结与诗格的蜕变。翻开诗集的扉页,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洁白的底色和简素的篇目,一如作者旧作《狂雪》中漫天皆白的雪花,纯洁而真挚、高亢而深沉。细读诗集的章句,回荡心头的依然是巍峨的长吟与雄强的壮思,一如作者旧作《致大海》《香魂金灿灿》中思想的鲸涛和灵魂的晖曜,绮丽而飞扬、优雅而崇高。与以往不同的是,诗集中对于诗意的追寻在时间与空间、内容与形式、历史与现实、感官与心灵的张力中得到了强化。在《蹈海索马里中》,我们会读到诗人对现实的追索、对历史的烛照、对心灵的叩问、对形式的突破和对传统的回归。而这一切的背后,则是诗人对诗歌精神的不懈坚守和时代风貌的赤诚礼赞。
诗集的第一辑多是历史与现实遥相呼应的军旅诗作,我们可称之为强军路上的金戈之声。开篇的《军号考》以军中晨跑“踏踏踏”的节奏连贯全篇,以军人步履的铿锵书写军号声调的嘹亮,虚实相生、奇思飞驰。以复歌的形式结构诗篇,本是古今中外诗歌作法的应有之义,这不仅源于诗歌词曲一体的传统,更满足了接受者对于诗歌音韵节奏的审美需求。马雅可夫斯基如楼梯般盘旋的诗歌韵脚,《诗经》《楚辞》的诗句中反复出现的首尾嗟叹,都是这一传统的经典写照。《军号考》在接续这一诗歌传统的同时,又加入了诗人放大的感官和充沛的想象。在诗人的感知中,军号是森林中百鸟的合鸣,是大提琴低沉的苏醒,是响遏行云的万雷排空,是英雄心底相伴一生的震撼与激荡。诗人的感官在创作过程中是无限开放和拓展的,他可以听到水中游鱼的对话,可以捕捉风中花开的声音,这种感官的放大在作者第一辑另一首诗作《芦花白,芦花红》中有着鲜明的体现。当抗日烈士朱凡的身影出现在作者的诗眼之前时,“我觉得/湖岸上所有人家/都看见了/包括/湖中游戏的鸭群/水中漫游的翔鱼/即将收束的/最后一缕晚霞/悄悄/东升的月亮/都看见了/她笑容幻化的身影/一只白天鹅/或红喜鹊”。放大的感官使诗人更加敏感地觉察到历史人物的每一个心理表情和历史事件的每一处深刻含意,在纤细入微的笔触中结构出宏大永恒的主题:“汉奸/这是一个令人胆寒而又畏惧的耻辱/英雄/这又是一个/古老而又现代的精神境界啊。”同样的敏感在第一辑中《望着朱德元帅的眼睛》《窑洞欣赏》等诗作中也能清晰地看到。在前一首诗中,诗人写道,“魂/在地下蹿动/像地火在泥土深处燃烧/在他的眼里燃烧/一只凤凰从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诞生”;在后一首诗中,“浸入灵魂的感觉/使我看见/父辈当年锃亮的意志”。在创作过程中,诗人尽最大可能采取灵魂摄入的方式去感知历史与现实,从而为读者呈现出一种现场感极强的诗歌体验。在第一辑的革命历史系列《霜晨月考》《师长在黄昏时分倒下》《青杠坡上的精灵》《极限的肉搏》和强军现实系列《“飞鲨”在一群鱼的眼睛里翱翔》《金孔雀》《甜蜜的橙子》《蹈海索马里》等诗篇中,作者的诗眼从未在绵延的时空中缺席。随着一行行诗句在我们眼前展开,我们看到了英雄群体最为细腻的表情,也看到了英雄主义最为清晰的面容。因为细腻清晰,故而真切动人,我们甚至能触到诗中人物的脉搏,听到他们的呼吸,感受到他们心绪的起伏。这种由诗心的共情而触发的时空共振,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精神纽带,也是诗歌开启人智、教化人心的必由之路。
诗集的第二辑多是诗人游历山河的触景之情和抚今追昔的怀古幽思,我们可称之为赤子云游的精神回归。这一辑诗作的题材是多元杂糅的,但我们仍能通过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和内在贯通的逻辑对之进行大体的把握,将之分为山水、时节、古迹、先贤四个主题。山水主题包括《岭上云游》《大地风骨》《一滴从上往下滴落的水》《月的湖,湖的月》《巴马的水》《湖畔夜眺》等诗篇。作者笔下的山,不仅有妩媚的丹青与缠绵的云雾,更有硬朗的轮廓和结实的棱角,它连接着天地,支撑着乾坤。“天开海岳/雄襟万里/嶙峋峥嵘/苦难风流”,山是大地的风骨,也是诗心的奔赴,“我只想做你海岳天开的一寸筋/雄襟万里的半厘骨/我要把自己/融于这云水下的万重泥宫/吃劲地为你亿万丈的高耸/而尽我的终生”(《大地风骨》)。
如果说山岳是诗人心头雄健的骨骼,那么湖水则是诗人心中灵动的血脉。透过诗人笔下的一滴水,我们可以看到大江、大河、大海,甚至是一座城市和她的一代代创业者,这背后则是更为深刻的社会历史寓意:“以渺小为伟大/向人们昭示一种生活的哲理/一种人的精神”(《一滴从上往下滴落的水》)。在《月的湖,湖的月》《湖畔夜眺》中,湖水和月光融为了一体,月上的湖中红鲤游空,湖畔的月下江豚跳波,神奇的画面映衬着作者诗心的清澈和诗意的弥漫,也倒映出诗人心绪的宁静与思想的活泼。
时节主题包括《春天是一只竖起的耳朵》《时间考》等诗篇。春夏秋冬,四时代序,追寻和丈量时间最为诗意的方式,便是从时节中追踪岁月的足迹。诗人将春天喻为一只竖起的耳朵,以通感的方式将听觉与视觉、嗅觉、触觉等相互关联,用精微的构思囊括往来古今的漫长时间,留给读者无限广大的思考空间。古迹主题包括《建宁一碧穿南宋》《沂源考》《江布拉克的眼睛》《古都长安大年走笔》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关于长安的组诗。从初一到初五,诗人以极简的诗行对中华五千年的历史进行着巡看。长安是诗人的故乡,也是中华文脉的祖源。组诗的篇幅虽短,但打动人心的力量感却丝毫不减长诗。这其中蕴藏的是诗人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领悟与回归。在以先贤为主题的《东坡的西子》《晨聆威尔第凯旋进行曲》等诗篇中,诗人同样是“思接千载,神游万里”,诗作在形式上打破了东西中外的界限,在审美上却保留了东方诗学的独特神韵。
诗集的第三辑多是诗人格物起兴进而内求于己的考镜心源之作,我们可称之为人生路上的心灵叩问。如果用四组关键词来对这一辑的诗作风格或说是作者的心灵底色进行概括,最恰当的词汇莫过于纯粹、洁白、澄鲜、沉雄。纯粹是优秀诗人的共有特征,但王久辛的纯粹似乎又有着独树一帜的风貌,那就是他在创作中始终葆有的童心。在《安睡考》中,这颗纯粹的童心表现为对婴儿般睡眠的向往,“一个婴儿的睡眠所进入的时空才是真正的时空/没有概念/没有思想/甚至连色香味都没有/只有无限的睡眠和睡眠的无限/在时空里无限地蔓延。”以童心观照天地万物,便了无挂碍、一任自然,达到“观古今于须臾,抚天地于一瞬”的创作状态,即诗中所说的“像婴儿的安睡一样全不费吹灰之力/就凿开了人在文明发展至今的历史的/城堡之坚固厚重的城墙。”
洁白是作者诗歌中出现频次极高的意象,“绘事后素”,一切诗情的渲染都要以一颗素净洁白的诗心为基点,才能绘就异彩纷呈的锦绣篇章。在《克什克腾的白天鹅》中,洁白是无限的深邃:“天地白冷至银月的深处/继续着白/继续着冷”,洁白是无垠的安静:“极静/极净的极寒至八荒之极/大地一派/银白冷冽的凛冽之美”。在《大觉山怀古中》,洁白是大道至理:“庞大的白/纯粹的白/巍峨的白/漫过了大觉山/漫过了至白之神圣/使所有的纯洁凝成了/极寒的冰之极顶/遂成就了/纯粹之至理”,洁白是无瑕节操:“白/白/洁白之操/乃情之极端的深爱/又寒于冰霜”。洁白的底色不仅衬托了诗作修辞的绚烂,也为诗人在诗歌形式上的突破创造了条件。作者的创作不再有预设的情感和固有的模式,只是在诗兴与世界相遇的瞬间,用极速流动的意识去捕捉电光石火般闪现的诗情,便足以连缀出令人心动和共鸣的篇章。
就这个意义而言,诗人在创作的道路上最终实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高度主动和自由,也由此完成了诗歌格调的又一次跃升。不再拘泥于形式的诗作,造就了澄鲜而沉雄的诗风。在《我确信我进入了月光》中,我们看到了“月和光它们在一起纠缠/一直缠绕在我的心/并使我的灵魂有了花和香/月和光”;在《风声考》中,我们看到了“有风无声的美好/像笃行不言的智者/博大/沉雄/渊深/浩瀚/且透明/纯净/高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正是王久辛在诗集《蹈海索马里》中带给我们的又一份惊喜而悠长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