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下山》:一部时代寓言之书
3月31日,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本科生、硕士生,围绕作家李修文的长篇小说《猛虎下山》,以“共读”方式探讨文学如何表现时代、书写个人心灵、创造性转化传统叙事资源等话题。活动由中文学院青年教师林培源主持,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朱沛杰、林洛合担任评议人。
“创意写作联合课堂”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中心创设的系列教学实践课,旨在为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提供一个训练细读文本能力、培养创意写作才能、开拓文学视野、提升人文素养的综合性平台。
“变形”与现实主义小说的虚构
林培源:大家好!今天是广外中文学院“创业写作课堂”读书会首期活动,我们邀请7名本科生和2名硕士生,读的是李修文的长篇小说《猛虎下山》(《花城》2024年第1期),作为一部聚焦于上世纪工厂体制、下岗工人的小说,《猛虎下山》有着迅疾的叙述节奏、巨大的戏剧张力,对复杂的世相人心深度剖析,是李修文的转型之作,一部时代的寓言之书。这是一部“动”的小说,人物一直在“行走”,这点尤其体现在刘丰收上山找老虎、组织打虎队的情节上面。故事并不复杂:1999年,炼钢厂预备下岗分流,此时传言附近的镇虎山上出现了老虎。为了不被下岗,以刘丰收为首的工人们组建了打虎队,由此引发了一系列荒诞又残酷的事件。小说中打虎和和下岗相互捆绑、彼此交融,成为驱动叙事前行的力量,《猛虎下山》也由此折射了社会变迁、扣动了时代的心弦。针对这部作品,我提炼出三个关键词:变形、表演和重复。当然,它们只能涵盖小说的部分内涵。
首先来看“变形”。我们知道,东西方文学中“变形”由来已久,比如卡夫卡《变形记》,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蒲松龄的《促织》,主人公成名的儿子变成蟋蟀;莫言的《生死疲劳》中主人公经历六道轮回变成动物。《猛虎下山》写的是人变成老虎的寓言,这里的“变形”有什么独特之处?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这个问题涉及现实主义的复杂面向,包括现实与荒诞的关系等。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戈多”作为一个形象和符号,拥有丰富的解释空间,在贝克特笔下戈多最后没有来。而《猛虎下山》里的刘丰收们也一直在等待和寻找,但真正的老虎始终没有现身,反而是人化作老虎。我们先请何韵菲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何韵菲:关于人虎变的独特之处,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而是中国古代的“庄周梦蝶”,“蝴蝶是我,我是蝴蝶”,而小说的主角刘丰收也变成了一只老虎,我就想到了两者的类比。庄周梦蝶给人一种虚幻感,这种魔幻现实也是《猛虎下山》的基调。庄周由梦蝶引发了人生的思考,刘丰收变成老虎,或许也是一种人生命运的暗示,让读者去体会底层工人的人生困境。其次,我觉得人变虎这个情节有悲哀的情绪在里面。因为小说开头人人喊打老虎,最后刘丰收变成了老虎,张红旗也假扮老虎,最后疯魔。就是人人想要去做打虎的武松,但最后都成了老虎,有一种被同化的悲哀。
林培源:韵菲联系了“庄周梦蝶”的典故。其实《猛虎下山》不乏对中国古典小说叙事资源的借鉴,比如写到厂业余剧团表演京剧《武松打虎》给打虎队助威,里面的硫化车间副主任张红旗十几年来一直在扮演武松,小说因此穿插许多京剧唱段。这部小说短句居多,节奏很快,我想是和作者受《水浒传》等白话小说的影响是有关的。这么看来,小说背后有一个潜文本——“武松打虎”的典故,二者形成互文,但被赋予了新的意涵。韵菲刚才也谈到,每个人都想成为打虎的武松,能否成为武松关系到会不会下岗,最后谁也没有成为武松。当然,小说最后走向了一个看似大团圆的结局,工厂解散了,工人被遣散到了南方,只有刘丰收一个人留在山上,孤独地过了二十年。小说的叙述采用的就是变成老虎的刘丰收回首过去的视角。接下来请胡星发言。
胡星:李修文老师在新书分享会上对“徒劳”一词的解读令我印象深刻,我想要从这个词为切入点,来真正理解这篇小说的内涵。提起徒劳,我最先会想到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他被惩罚永远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待到巨石从山的另一边滚下,然后周而复始,不停劳动。我在小说中读到了类似的情节,第十章有一段话这么写:“现在的我,不再是那个几天之前的刘丰收了,而是变回了打虎队成立之前,第一回摸着黑上山的刘丰收”,刘丰收因为弄丢了上山拍摄的导演,打虎队被解散。他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已经被堵死,被迫下岗。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维持打虎队的存续,这使他陷入了极深的折磨和焦虑之中。“反倒是我,哪里还有什么退路?”为了生存,刘丰收只能选择相信镇虎山上一定有老虎。现实的苦难和排挤导致了刘丰收精神的病态。“找到老虎,咱们就是人,找不到老虎,咱们就不是人”,马忠说出的这句话早已烙印在刘丰收脑中,在绝望中,他自己异化成了老虎。如同卡夫卡《变形计》中的主人公一样,刘丰收异化之后也无法回归人性,他试图脱掉身上的虎皮、强迫自己不去捕食活物、在幻觉中劝阻从前的自己……多次摆脱异化的挣扎全都以失败告终,这是他徒劳的反抗,是他悲剧的命运。直到故事最后,令人唏嘘的是整座炼钢厂早已人去楼空,所有的真实的历史都被时间掩埋,留下的只是用于宣传功绩的遗产博物馆。我觉得刘丰收异化的情节,象征着时代洪流的碾压对人本性的扭曲,而其不幸的结局则可能来源于他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愚昧。
但同时我觉得,李修文老师也并没有让这个故事完全绝望。虽然刘丰收在命运面前的挣扎是徒劳的,但最终他的儿子被转移到了南方,而他的妻子仍相信镇虎山上会有老虎,这或许给了读者希望。就像刚才提到的西西弗斯,加缪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就是:“西西弗斯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这也是我觉得李修文老师在文章最后想告诉我们的,虽然刘丰收是进行徒劳的反抗,但也留下了一种迎接新生的希望和期盼。这是我的分享。
林培源:谢谢胡星。这让我想起鲁迅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猛虎下山》写个体面对时代和自己命运所作的“徒劳的挣扎”,它的“不完美的大团圆”结局很值得我们思考。
何韵菲:对。说到结局,我觉得最后一段说镇虎山上的春天,开花看上去是很美好的东西,但其实它是以乐景衬哀情吧,其实是非常悲哀的一件事。比如说刘丰收他回到老虎的阵营,那一段好像是他的幻觉,其实是在暗示他将要死去。前面也说了,他有75岁阳寿,刚好到这一段,他的阳寿与前面提到的一致,然后就这样死了。所以我觉得,春天看上去很美好,其实更加衬托了悲哀。
林培源:这个问题,其他同学有没有别的想法?
唐函熙:我对于老虎的异化和结局有点疑惑。小说从头到尾都是第一人称,我总觉得作者有一点自传的意味在里面。小说的感情很纯净很微妙,作者可能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我觉得异化为老虎和成为人不是两个极端,我甚至觉得刘丰收有点向往成为老虎。他只是不想成为既不是老虎,为人又很孬种的懦夫。他对红安全帽、编制或者说权力地位的追求,折射了某种国民性。其次是张红旗,我是蛮喜欢的,他身上有一股劲儿在,是个很好看的人物。刘丰收在故事开头是被他碾压了。后面我看到刘丰收变成老虎,确实经历了一段很痛苦的日子。但我发现对于真正的老虎他是抱有一种向往的态度的。尤其是他听到虎啸声,他那种要去追寻老虎的幻想。不管是不是真的,虎啸在他处于绝境时把他救了下来,醒来之后他就感觉自己升华了,“我真的成为老虎了,我被肯定了”,是这样的一种心态。对刘丰收来说,一方面他作为人最后和自己的家人告别了,另一方面,隔了二十年,他重新听到了虎啸,就感觉到自己重新被肯定和接纳了。
林培源:这部小说是否有自传色彩另当别论。从小说本身来看,作者的确对笔下人物投入了很深的情感。高潮部分写到满山遍野的虎啸、刘丰收幻觉中的红安全帽,都令人印象深刻。小说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叙事道具就是虎皮。穿过虎皮的人有张红旗和刘丰收,但二者的命运是截然不同的:张红旗摔下悬崖,受伤住院,而刘丰收却变成了老虎。在刘丰收眼里,安全帽象征权力,虎皮象征某种形而上的生命“强力”。有趣的是,变成老虎后刘丰收依然恐惧安全帽,其背后折射的是工厂体制、权力等级对人的异化。我想起贾樟柯的电影《二十四城记》,吕丽萍扮演的第一代工厂女工提着输液吊瓶在工厂行走的场景。
朱沛杰:胡星同学认为,刘丰收的儿子去了南方预示着一种希望。但我认为,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绝望。为什么?因为是否有机会去南方,取决于刘丰收是不是去打了老虎。当人能否获得工作、生存机会,不是靠努力、劳动,而是靠与老虎以命相搏,是一种绝望甚至于荒谬的状况。一个好的社会和体制,不应该让人以命相搏,去求得生存的机会。所以我认为,从这个情节来看,你可以说看见了希望,但也可能有一种更深的绝望藏于其中。当然,这个理解可能有失偏颇,仅供参考交流。
胡星:我是这么想的,我将刘丰收儿子前期与后期进行了对比。刘丰收起初是打虎队的队长,被解职之后,他儿子也去参加了打虎队。我认为,如果故事在这个地方就结束了,那就是一种绝望,刘丰收儿子步了自己的后尘,继续打老虎,继续异化成老虎。如果他的儿子一直留在这个地方,那就是一种轮回,一种宿命感,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世界对他的吞噬。但是作者写他的儿子被调往了南方,去进行一个新的事业,有了一个新的开始,那么前面我假设的的某种家族命运的延续性,从这里出现了转机和新生的可能性。他的儿子离开了这个地方,所以他有了一种新的希望。
朱沛杰:是的,我认为你的理解和分析特别在理。我再提供一个思路供参考:“去南方”是一种环境的变化,而决定命运是否改变的,可能更在于观念的转变。南方作为一个新的地域,也有新的“老虎”,悲剧也可能重蹈覆辙。刘丰收妻子对于老虎的执念,说明她可能还沉浸在“有老虎——打老虎——牺牲——得到优待”的观念中无法自拔,仍是觉得生存机会的获得、甚至人生的价值在于与老虎的以命相搏,那可能也会造成新的悲剧。但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南方”在文中作为一种希望的象征,机会多,新观念也多,说不定他们去到南方之后,可以得到新的观念,从而实现真正的改变。
胡星:关于刘丰收妻子,我觉得作者在最后可能隐含了一点小的改变,比如她说《楞严经》,说“无有是处……住在身外……在堂不见如来”,可能就是在暗示,林小莉学习了楞严经之后,也许她在未来会把自己对老虎的执念慢慢消解。刘丰收说:“你得好好念经,只要念下去,总会有人对你说明白什么是‘在堂不见如来。’”我理解的《楞严经》这段话是在对人心、本性进行解剖和追问。所以我认为,林小莉可能在以后会慢慢将自己对老虎的执念消解,从而迎接一个新生,所以我想这是作者的一种温情所在,给他留下了一种隐藏着的希望。
朱沛杰:胡星说得特别好,很多时候现实没有路走,就必须往宗教、往一点神秘的维度去解释,不然真的找不到出路,这也是一种希望的寄托吧。
唐函熙:但结局里面还是在说,哪怕还是找不到老虎,他其实只是稍微温情一点地,继续去按照这条路子往下走。
林培源:我觉得可以这么理解——这部作品用第一人称的叙述人来讲故事,其中投射了作者对时代和人性的批判性思考,写出了刘丰收的绝望和对希望的寻找。但作者并没有急于对人物做出道德评判,而是营造了一种悲戚又超拔的氛围结束故事,如果硬要在结尾提供一个“答案”或者指明人物的出路,那么这部小说就没办法真正“结束”。从这里反观刘丰收所谓的希望,背后是人和命运、时代的扭结的关系。关于小说的结局,先谈到这里吧。
许越:我想分享关于“徒劳”的价值。在我看来,刘丰收有点“好死不如赖活着”。在当时,人们面临下岗的浪潮,是很难接受自己要下岗这个事实的。于是可以看到刘丰收在里面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逃避,而这种逃避总是徒劳的。
他在文中有用白头发假装老虎毛,设计争夺老虎皮等行为,很多都是很徒劳的。但是在他这种画地为牢的行为中,我一直感觉到他没有绝望的那一刻,他没有自暴自弃,一直都对各种刺激做出很强势的反应。比如刘丰收受了妻子的刺激,会去报名参加打虎队,然后他还去图书馆,看关于团队管理的书。所以他一直都是很徒劳,但是又很努力地活着。
我当时看了李修文老师的创作谈,有人说了鲁迅先生那句“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当时我不懂,觉得鲁迅先生一直写像祥林嫂这样的人,间接地表达他对社会的绝望。但为什么又说,鲁迅先生是在反抗绝望呢?后面我读一些书就才知道,其实我们从个人经验去反对去否定绝望,其实也没办法确定希望所在,因为绝望与希望某种意义上也是在我们的经验之外的。
在这个意义上,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只有对绝望的反抗才具有创造性的意义,所以我想,也许无论是祥林嫂、孔乙己还是刘丰收等人,都是对绝望的一种反抗。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对刘丰收以及祥林嫂、孔乙己、阿Q这样的写作,其实都是为了让更多的我们看到更多这样的人,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独特的存在。用一位评论家的话来说,就是让没有名字的人有了名字,赋予了他们的生活一种庄严的形式,我觉得这就是文学与写作的价值。
林培源:许越讲得很有意思。这个问题她上周问过我,她说看李修文的创作谈里谈到关于绝望的问题,问我为什么越是绝望越是预示着希望?我建议她读一读竹内好《近代的超克》里写的鲁迅传记。今天她的回答说明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祝福》中祥林嫂不断地追问人死后有无地狱,死后能不能去跟死去的阿毛相聚?面对祥林嫂,叙述人陷入沉默。而《猛虎下山》中,刘丰收某种程度上也在追问,二者是否可以对接起来?可能还要存个疑问。
许越提到写作是让没有名字的人有名字,为不能发声的人发声,就像鲁迅《无声的中国》里讲到的“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五四”的启蒙文学涉及了谁代表无名者发声的问题,《猛虎下山》要代言的是一个新的群体,这个群体所处的时代跟阿Q、孔乙己、祥林嫂他们是全然不同的。这时作家就必须动用新的资源、创造新的形式,这就是开头我们谈到的“变形”的问题。读《猛虎下山》,也让我想起余华的《第七天》,里面写到穷人、无权无势的人死后,他们只有抱团取暖,才能在地狱中“存活”。《第七天》出版时引起很大争议,有人批评余华写的是“新闻现实主义”,说他把“新闻”——比如富士康跳楼事件、年轻人卖肾买苹果手机等新闻里出现的细节写到小说,显得很生硬。相比之下,同样用了荒诞的手法,我觉得《猛虎下山》比《第七天》更有艺术性。
刘钰莹:我读小说的时候感受到它围绕一个“问”字在写。第一层是充斥着对社会的质疑,它的故事背景放在了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主角刘丰收也是被下岗潮所推动才去上山打虎,他原先是一个特别怂的人,社会或生活的压力造成他的第一次异化。
第二层是在追问人性的过程中被权力异化了,刘丰收一开始还是一个特别怂的人,后面他逐渐拥有了权力,这个权力慢慢地腐蚀了他,甚至这个辐射范围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辐射范围是特别大的,我觉得算是一个缩影,比如他的同事,他的家人之类的,都是被权力所腐蚀,他们都陷入到了权力的漩涡里面。他们开始沉浸在谎言里面,自己欺骗自己,然后想尽办法去维持权利带给他们的好处。
第三层是在追问自我。刘丰收变成虎之后,这个过程一直是他在问自己,变成游离在人类社会的动物反而可以更好的反观过去,他努力地想维持住自己的人性,但是能看出他后面被兽性一点一点地吸引,他有残存的人性,但是他没有办法再回到正常的世界。
所以看完这部小说我就觉得有一点悲哀,《猛虎下山》一开始没有真正的猛虎,人一步步地变成了虎,里面每个人都跟刘丰收一样,都是很普通的人,有点像“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他们很怂,又很勇敢,愿意为了生存,一头扎进洪流里面,最后却翻不了身,让人感觉挺悲伤的。
林培源:钰莹把胡星提到的异化问题具体化了,她讲到刘丰收经历了社会、生活以及权力的异化,变成老虎后他身上的兽性被激发,兽性与人性的关系等等,补充得很好。
吴诗盈:我看完之后最感兴趣是作者为什么想要让人变成老虎?卡夫卡写《变形记》时选择的是甲虫,甲虫更符合这部作品,因为它是一只没有用的、很普通的虫子,被大家厌恶。但是老虎在我们中国人传统的认知里是一种好的、正义的、威猛的存在。我们对老虎有种独特的崇拜,因为它是百兽之王。这个文章里非常有趣的点是,刘丰收并不像老虎,他不是一个很勇猛、很正义、很勇敢的人,相反,他家庭不和睦,是一个随时会下岗的40岁的中年人。
在这种很复杂的因素下,刘丰收最后成为了被大家抬举和吹捧的虎的形象。上了镇虎山之后,他就在各种队员的吹捧下,成了一种权力至上者,当他下山之后回到炼钢厂,又跌到了自己原本的地位,这时候虎就变成带着红安全帽的厂长。虎的意象是非常有趣的,有一种很讽刺很荒诞的效果。我想的是,当一个人在资源不匹配、极度缺乏的时候,权力会让人异化。我看到张红旗那一段情节后发现,李修文想表达的老虎意象没有那么简单,它和人一样都是很复杂的。张红旗变成了虎,他身上有对老虎的疯魔和执念,他疯了之后,和《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非常像。在权力和社会的压迫下,他疯了,但又好像获得了一种生命力,也就是说,在这种权力和制度压迫下,他反而获得了新的解脱,所以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看也是非常有意思的,这是我的分析。
诗盈补充了老虎的意象。在中国的语境里老虎是百兽之王,象征一种力量,而《猛虎下山》把“老虎”寓言化了,赋予老虎新的意涵。以后凡是读过它的人,再想到“猛虎下山”的时候就会联想起李修文的小说。他用反讽的方式重新创造了词语,更新了读者的认知,这是一部好小说存在的意义。
“表演”与小说的叙事逻辑
林培源:第一个关键词“变形”已经谈得很充分了。接下来谈第二个关键词“表演”。首先,《猛虎下山》在形式上穿插了许多京剧《武松打虎》的唱词,彰显了对传统戏曲、古典叙事资源的化用,其中人物不断行走,仿佛舞台上的演员表演时不断说话,有念白有唱词和动作,因此带来“迅疾如鼓点”的叙事节奏;其次,人物的塑造也涉及表演的问题——比如张红旗在剧团里扮演了十几年的武松,而刘丰收则在参加打虎队时学着张红旗演老虎,没想到最后变成真老虎。那么从“表演”切入怎么理解这两位人物,他们是什么关系?
何韵菲:张红旗和刘丰收是比较敌对的,或者是上下属之间的关系,而且他们关系很不好。然后重点在于《武松打虎》这场戏,首先我看到武松打虎就直接联想到了水浒传,就这本书猛虎下山,我会觉得它其实是用了水浒传套路。刘丰收他最后被逼上了镇虎山,其实就有点像武松对被逼上梁山的那种感觉,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我就会从武松由张红旗扮演,虎由刘丰收扮演这个角度去想。在水浒传里面武松打虎之后,武松是活下来,虎是死了,但是在这里面,在这本在这个小说里面,反而是扮演武松的张红旗是疯魔了,然后变成老虎的刘丰收活了下来,就更具有一种讽刺的意味。
林培源韵菲提供了比较独特的视角。在《猛虎下山》里作者有意对武松打虎的典故做了“颠倒”,主体和客体、武松与虎之间的关系颠倒了。刘丰收和那只不存在的老虎的关系也颠倒了,所以带来反讽的阅读效果。这就是一种文学上的“表演”,让我想起《红楼梦》里讲的“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从小说虚构来看,《猛虎下山》也对虚构(“无中生有”)进行了生动的文学化、形象化。我们知道小说的本义是“fiction/虚构”,《猛虎下山》在虚构中虚构,比如刘丰收第一次上镇虎山,以为真的碰到了老虎,于是就把自己头发拔下来,用醋泡白了,说这是吊睛白额虎身上的毛发,以此证明自己遇到老虎了。这是刘丰收的求生之道,只要证明山上有老虎,他就能免于下岗。然而,虚构了老虎,就要证明它的存在;同样的道理,撒了谎就得圆谎。于是,虚构就变成了小说叙事的动力,具有巨大的戏剧张力,因此,变形和表演,实际上跟小说的本体(虚构)有很大的关系。这部小说将虚构的逻辑搭建得特别严密。不知道洛合有什么想法?
林洛合:我觉得“武松打虎”这个传统故事和文本中的刘丰收、林小莉和张红旗可以构成一个暗合的关系。武松就是张红旗,潘金莲就像是林小莉,刘丰收就像武大,里面的人物性格都非常的极端。
林培源:说到人物性格的极端。我想谈谈林小莉,这个人物开头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她可能有点风情,对刘丰收态度强势。在以为丈夫被老虎吃掉之后,她拿了一个纸板盒,上面写着“老虎吃人,严惩老虎”,上厂里讨要说法,所要赔偿,变成了一个认死理的形象。我觉得其中的转变有点突然。为什么这么说呢?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小说结尾,变成老虎的刘丰收进入已经转型为工业文化遗产公园的炼钢厂,幻想自己回到当炉前工的时候,在幻想中拿起工具敲打钢铁。这一部分涉及的就是人物的“前史”,除此之外,张红旗、林小莉和其他人物似乎都没有“前史”,作者没有写出个体的历史“纵深”,有的人物是功能性的,附属于刘丰收。林小莉后面变成了一个固执的、圣母一般的形象,让我想起《秋菊打官司》的秋菊,这个形象丰满起来的过程缺乏比较自然的铺垫,不是那么让人信服。
唐函熙:我对张红旗和林小莉这两个人物,反而会比刘丰收的印象要稍好一些。我可以理解张红旗在干什么,林小莉的话我也很理解她,知道她想要干什么。我反而觉得刘丰收真的很怂,每次我觉得他要爆发了,他就收回去了,所以我对他的行为不太理解。首先,老师刚刚说张红旗、林小莉有点附属于刘丰收。我觉得他们算是刘丰收心理需要的投射。首先张红旗是男性权利的化身和代表,或者说他是理想化的男性形象。他和猛虎也是有点关系的,关于武松打虎。我看这本书的时候一直在想,人性和兽性是相互冲突的。在张红旗身上,我觉得一直都是兽性压着人性,从头到尾他演的是武松,也只能演武松他的形象,从一开始就是像猛兽一样的存在,他的兽性和狠劲儿一直是在的。对于这个人物,我当时就在想作者到底是否定他还是肯定他。
看到后面的时候,我意识到刘丰收是在跟着张红旗走。因为张红旗扮演老虎,一开始就预示着刘丰收的结局,他做的事就是刘丰收变成老虎之后会做的。我当时看到了这条轨迹,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也完全是对立的。林小莉的话,让我想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他是怎么看女主角的,我就怎么看林小莉。林小莉就是一个男性视角下的女性形象。她还有点像凤姐,那种很倔又有一点脆弱,有一点对权力的欲望,不过骨子里还是很有劲儿的。从头到尾,林小莉只有一条线,她逼着刘丰收去追求权利,追求红安全帽,在丈夫失踪后,又怂恿儿子进入打虎队。这从小说开始的时候厂里传的风言风语,她和张红旗之间的一些微妙的传言什么的能看出来。后面她的结局让我们看到了作者的仁慈,她开始念经,对丈夫的失踪有点看开了。
然后关于“武松打虎”和张红旗,我一直在想,这个故事它是颠倒过来的。在我们以前的故事里,我们都是代入武松的角色,想要成为武松去打老虎,而这部小说写的是人想成为老虎,武松反而成了权力的隐喻,是被打倒的对象。里面写到戴红安全帽的厂长,我觉得它的主题应该是想要对权力进行反驳。最开始大家都想要去得到权力,最后他们都成为了老虎。小说写了老虎在现代文明中如何慢慢活下去,我觉得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重复”与小说主题的表达
林培源:第二个关键词先谈到这里,接下来谈谈小说的“重复”。美国文学批评家希利斯·米勒有部著作就叫《小说和重复》,《猛虎下山》也存在情节的重复,这个重复就是刘丰收变成老虎消失于众人视线后,他的儿子接替他当上打虎队队长,重走了一遍父亲的路。那么怎么理解这种重复呢?它和小说主题存在什么样的关联?
朱沛杰:在阅读中,我发现作者设置了不少的“重复”,而我关注到的其中一个“重复”,是山中猛虎与刘丰收变成的猛虎在命运上的重复。
在刘丰收的叙述中,那头山中猛虎,正是一九六九年打虎队在剿灭了三十六只老虎之后,那头唯一存活下来的幼虎。幼虎在母虎的舍命相救下逃脱生天,在山的对面开口说话,请求打虎队放过自己的母亲,但打虎队还是打死了母虎。幼虎立誓要厂区的人偿命,因此回到山中吃人。这是刘丰收叙述的猛虎身世,显然是虚拟的、想象的,目的是给后面的“重复”埋下伏笔——变成猛虎之后的刘丰收陷入了同样的境地:他被一群手持钢叉火枪的“红安全帽”团团围住。作为最后一只老虎,刘丰收毫无增援,但希望能够活下来,请求厂里的人放自己一马,正如幼虎请求打虎队放自己母亲一马。但毫无疑问,他们仍然选择赶尽杀绝。
此时,刘丰收所变之虎,与一九六九年的幼虎,在命运发生了重复,这一重复是历史的重复,也是寓言的重复:由于时代的变迁,发展的需要,猛虎需要被捕猎,员工需要下岗,他们都没有退路,都受到了不留情面的围剿,成为被牺牲的无辜一方。然而,之所以说这是一部有人情味的作品,正在于作者在小说中对这一群体的关切、介入和一种隐秘的希望:希望时代能够放他们一条生路。于是,当“最后一只虎”刘丰收陷入危机,明明只有死路一条时,作者笔下却两度出现奇迹:没有猛虎的山上。却在此刻传来了镇山的虎啸声,助刘丰收突出重围。作者颇具匠心地构建“重复”,又在此刻将其打破,背后凸显的是作者对下岗一代悲惨境遇的同情和介入的尝试:那漫山遍野的虎叫声,是作者声音的下场,救了刘丰收一命,也终结了这一命运的“重复”。
至此,在镇山的虎啸声中,这部作品真正的人情味、人文关怀尽显,我们也从中看出了作者写作的真正意图:用一种关切的姿态,唤醒那段尘封的“历史阵痛期”,看到、关心,甚至拯救在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时,被遗弃在后头的人。
林培源:沛杰讲得特别精彩。一九六九年被围剿时逃出生天的幼虎,后来它的命运在刘丰收身上重复了。从个体和群体的关系来看,当年为了建厂必须把老虎打死,而如今为了提高工厂效益要裁员,让部分员工下岗,恰好这时老虎出现了。被划入下岗名单的刘丰收、张红旗、冯海洋等人实际上步了当年被打死的那批老虎的后尘。他们的命运就是过去老虎们命运的重复。当然,作者是把目光聚焦到刘丰收身上,以点带面来写一个群体。
沛杰提到的作者营造重复最后是要将它打破。为什么要打破?投射的是作者对工人群体温情的一面,也是某种介入。就像詹姆逊讲的,文本背后总有政治无意识的投射。这部小说人文关怀的一面是通过寓言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这一点特别重要。
我想补充的是,这部小说可以和“新东北作家群”(铁西三剑客)比如班宇、郑执和双雪涛的作品对比,铁西三剑客写很多工人下岗题材的小说,他们笔下的东北是真实存在的地域。我们知道,东北曾是“共和国长子”,重工业发达,后来国有体制改革,下岗潮对那一代人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新东北作家群写这一历史事件用的是“子一代”的视角,是从儿子、女儿的视角回望父辈的,也就是说,父辈被体制淘汰的命运殃及牵连到子一代。同样写工厂改制和下岗潮,《猛虎下山》采用的是亲历者和当事人的视角。当然,从小说带有虚构神秘的一面来说,双雪涛的《光明堂》和《猛虎下山》类似,《光明堂》的结尾,主人公掉到一个冰湖里,进入到历史的虚幻空间,用的是魔幻的手法。这里要探讨的是,《猛虎下山》为什么要让下岗的亲历者开口讲话?从小说的精神指向来看,亲历者开口说话,直接把历史现场直接带到读者面前。两种写法孰优孰劣,没有标准的答案,不过对比新东北文学和《猛虎下山》,确实能敞开一些讨论的空间,让我们思考怎样写中国当代史?整体而言,我觉得《猛虎下山》给当下的现实主义文学带来了新鲜的力量。
好了,关于三个关键词的讨论到这里告一段落。森亮说他有别的看法,请森亮讲一下。
郑森亮:我关注的方面可能更多的在于权力对人的腐蚀和异化。这应该也算是变形的一方面,但我更多的关注点在于权力。修文老师并没有急于在小说开篇就写到刘丰收从人到虎的变异,尽管小说开头就是刘丰收变虎后遇到孤狼的“老年虎”视角,但等到文本真正清晰点明这一视角时,小说已经接近末尾了。相比较而言,《变形记》就在小说开头直接提出变异。如果说卡夫卡通过开篇即变异的人物来反映现代社会制度的弊端,那么《猛虎下山》就是通过刘丰收阶段性的变异,来揭露人接受权力和被权力腐蚀的过程。
在没有权力,或者不掌握权力时,小说表现出的是对权力的完全臣服,及其带来的自我人格的丧失。刘丰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怂货”,但他的“怂”,几乎都来自于权力的不对等所带来的恐惧——他不敢多看一眼戴着红安全帽的厂长。甚至自己成为老虎后,也仍然会被红安全帽吓得魂不守舍,差点丢了性命。在至高权力的象征——红安全帽前,刘丰收表现出的是懦弱与臣服。同时面对自己妻子林小莉,他也因为自己的“下岗命运”而低声下气。
但当权力以某种形式发生转移,原先没有权力的人被赋予权力时,人的享受欲又会主导他们的行为,重复之前滥用权力的举动。刘丰收成为打虎队队长,收到来自厂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后,极尽地享受、滥用权力,沉溺于权力,体会权力所带来的快感;而钢厂内其他即将下岗的员工,在权力和摆脱下岗命运的诱惑下,则用尽心思巴结、讨好刘丰收。林小莉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原来瞧不起刘丰收到低下身段伺候刘丰收。权力从高层转移向底层,但权力却没有向合理运用的方向发展——即在经历权力滥用导致的伤痛后,底层人物从以己渡人的角度,考虑改变原先畸形的权力使用方式。结果是,刘丰收反而禁不住巨大权力的诱惑,做出了拥抱权力的选择。
刘丰收经历了数次权力的浮沉,最终变成了老虎。即便如此,在脱离原先的钢厂社会后,他对权力依旧持有巨大的畏惧——面对红安全帽,他仍然出现了类似“创伤应激”的反应。这一切都透露出权力对人的折磨与腐化,也表现出作者对权力的真实认识,即当过于庞大的权力被赋予至视野狭窄、格局低下的人物身上时,他们很难避免被权力腐蚀的命运,而最终的结局往往是讽刺的悲剧。
林培源:前面讲了变形和异化的问题,把关注点全都放到刘丰收身上,可能忽略了另一个人物就是马忠,刘丰收的徒弟。小说写到刘丰收变成老虎之后,忍受不了饥饿,最后吃了一只独眼的兔子,发现兔子的肉是甜的,甚至皮毛也是甜的。小说有个突转,刘丰收发现他吃的独眼兔可能是马忠。马忠那时已经失踪了,他可能变成了独眼兔。读到这里的,我想到的是鲁迅《狂人日记》写到的吃人的问题。狂人发现,在吃人的历史中自己也是吃人者,这时候他面临的是某种巨大的恐惧,鲁迅这么写,是把历史捅出了一个黑洞。
《猛虎下山》隐隐约约让我们看到一种互文,关于吃人的问题,作者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写法,这时候人物陷入到更大的悲哀和绝望中。他本来以为自己就是下岗潮的受害者,可当他吃了独眼兔之后,他发现自己可能手染鲜血,成了施害者。还有,我觉得森亮提到的虚构跟虚拟的区别有意思。你认为虚拟是出于美学或者是情感性的需要。
郑森亮:是一种直觉吧,可以这么说。
林培源:我讲一下自己粗浅的理解。我们讲小说是fiction,因此呢任何进入小说的题材和素材都会变成虚构,它必须遵循虚构这套逻辑。小说要让它有感染力,就必须赋予虚构一定的说服力。这样一来,现实生活进入小说就要符合虚构的、文学的逻辑。从一个大的外部结构来讲,《猛虎下山》是写人变成老虎,这是它的大前提。有了这个大前提后,小说的确能让马忠变成独眼兔,这是虚构中的虚构,虚拟中的虚拟,呈现了作家的一种巧思。
林洛合:老师,我补充一些,刚才听了森亮同学的回答,他提到了虚构和虚拟,我一开始读这篇文章,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题材问题——下岗。我脑子里会想到很多相关的小说,比如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当时产生了一大批下岗文学的作品,有刘醒龙的《分享艰难》、谈歌的《大厂》、李佩甫的《学习微笑》等。他们的主要视角和故事主角大部分是厂长或者女工。之后再往下面发展就是底层文学、新东北作家群。这些下岗题材都是比较现实的匍匐于地面的。因此我读到《猛虎下山》,会觉得跟我以前看的不太一样,它带有一种神秘色彩,给人扑朔迷离的感觉。我在里面读到类似《聊斋志异》的写法,比如醉酒遇虎的情节就很像蒲松龄写书生喝醉后遇到女鬼,相互吐露悲惨身世。所以我觉得这是下岗文学的新写法,故事背景虽然是现实的,但它的写法并不是现实主义,虚构成分多。这是我第一个直观的感受。
关于刘丰收与虎的关系,文中写到诸多过程:从“梦虎”,“扮虎”,到吃了兔子“成虎”,最后“追虎”。我认为老虎也是刘丰收个人现实处境与精神状态的投射。比如刘丰收第三次做梦,他梦到幼虎被炉前工追杀了三天三夜,以及母虎对他说:“别忘了你是一只真正的老虎”。其实在这里,刘丰收面临的处境是导演失踪,他下岗了。他和那只老虎一样落寞,孤独,被围剿。
最后,我将这一篇故事分为前后两部分 :人形的兽性与兽形的人性。前一个部分刘丰收作为打虎队队长,却因为惧怕下岗,在镇虎山上勾心斗角,最后发现全都是徒劳。但是后面一部分我反而能够看到一些比较温情的东西,在重复的情节中,刘丰收由打虎队队长变成被打的虎,他可以看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曾经的队友继续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他们没有忘记刘丰收。后来因为林小莉的闹访,母子被驱赶,直接促成“猛虎下山”这个高潮。前面有没有老虎不知道,老虎有没有下山不知道,但是这一次刘丰收变成了老虎,为了他的老婆和儿子下山了!把整个钢铁厂搅得天翻地覆。之后刘丰收还和儿子肉搏,他把受伤的儿子背在虎背上,放他到安全的地方,还唱了歌,读到这里让我很感动,觉得很悲凉 。虽然后半部分刘丰收是兽形,却留有人性,以虎的视角看人事,是我非常喜欢的部分。
林培源:林洛合讲得很好,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生,她结合当代文学史,从文学的历史流变来谈《猛虎下山》的独特性,这很难得。讲到“变形”,她提到《猛虎下山》和《聊斋志异》相似的东西,还把变形的过程分为梦见老虎、扮老虎、成为老虎、追老虎。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这部小说一共19章,变成老虎是在第14章。在这之前它有很多的铺垫,洛合刚才也提到过。从小说的写法来看,如果没有采用一种狂欢化或者特别有力度的写法,小说就容易头重脚轻。好在作者写了不少戏剧性的情节来呈现人物的心理,比如说变成老虎的刘丰收不敢下山,即使观察到老婆孩子被保安抓起来审问,也只是蹲在顶棚上没有现身。后面他终于让所有人知道镇虎山上是有老虎的,可是悲哀的地方在于,即使大家知道老虎的存在,工厂最后还是倒闭了,变成一个工厂文化遗产公园。这时候,已经变成老虎很多年的刘丰收进入公园,看到当年的自己成了“打虎英雄刘丰收”,这已经很有反讽的意味了。文化公园是一种官方的叙事行为,就像做博物馆、文化馆,是要把过去历史化。从刘丰收个体的生命体验来看,他的记忆和官方的记忆是不重叠的,存在很多错位。我觉得这是小说进一步在“点题”,读到结尾的时候,有一种深深的悲凉。
好,今天《猛虎下山》的讨论就到这里,谢谢大家的热情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