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晋瑜《倾谈录》:重新打开 继续阅读
舒晋瑜的《倾谈录》(作家出版社2024年1月出版)是一道秘制的精神美食,她把一个门类繁多、经典和权威共存的文学奖变成一种可以“兴”,可以“怨”,可以谈说、可以存录的读本,她让一个文学高原绿草茵茵杂花生树。
鲁迅文学奖是当代文学广受瞩目的奖项之一,相较经典作品的持久渗透和影响,奖项的光环则显得局促短暂。那就是一瞬,就像颁奖台上记者拍照时的灯光一闪。灯光闪过,作家转身,走下高台,走进过往的平淡和静默。舒晋瑜以记者和作家的双感迅速发现了闪光灯后的暂盲,她要用自己的劳作把高台上的闪光变成长明——不一定炫目,却有持久的亮度,足以支撑一定时间的审视和阅读。
访谈容易,访谈作家难,访谈鲁奖作家更难,因为鲁奖的高度决定了作家作品的高度,触碰或抚摸这一高度先得有这一高度的身手,而解读、赏析,到被读者最大化的悦纳可就挑战性十足了。舒晋瑜神奇地拿到了这一计划进门的钥匙,她轻轻推开门,勤谨友善的微笑对接了作家掩了锋芒的温和。“说吧,从头说起。”她的真诚和学养是打动作家的魔法,她的谦恭和内敛陡增量级不小的感动。
很显然,仅有一个新闻参照系不够,文学的参照系本来就无边际,就小说一族还有短、中、长之分,还有散文、诗歌、评论、翻译,还有报告文学。归类吧,找异同点。仔细看来,相同点是,所有的获奖作家作品都有独特个性;不同点是,用不同章法书写展示着不同个性的作品,却都在寻找同一种美好。这或许是个小小的悖论,悖论的核心正好映照了文学复杂外形下形而上的本质。
解读一部作品最好从文本入手,解读文本自然要从作家入手,“文如其人”似乎已是铁律,但这铁律在访谈批评家贺绍俊时却有了新解:
有的作家文如其人,也有的文不如人……有些人是坦诚地写作,内心什么状态就呈现什么状态,有的人是伪装式写作。
作家和作品的关系比想象的复杂,这正是舒晋瑜访谈关心的一个问题。“倾谈”,是否可以理清作家作品的复杂关系?对作家来说倾谈就是畅所欲言,无论苦毒还是甘饴都倒出来,尽可能让读者看到创作的原委;对访者来说就是倾其所诚,至诚至真。这个“倾”字耐人寻味,它把作家作品放大了给人看。作家自行解锁了,他们愿意与舒晋瑜对话,愿意进行一种特殊的文学批评和创作。
文学访谈的可读性及深度是由许多因素决定的,不可否认技巧的先导。对舒晋瑜来说,访谈的各种技巧都从表面隐去了,而访谈的现场感决定了“纪实”这一技巧不能隐,这是从老师手里传下来的绝技。面对虚构文本和虚构高手,“纪实”倒显出了她的某种底气。这让气氛大好,有了一家人的感觉,作家和文本都被打开,情境和记忆再次显影,彼时创作的甘辛闯进此时的对话。面对一个个作家,如同面对一座座山峰,登上高山看大海已不是奢望。让更多的人看海,看中国的文学之海。
文学访谈是一种文学批评,是访者和谈者同时在场的批评,它的创造性和理论性也是不言而喻的。《倾谈录》文学性、思想性的分量足,被访者和访者固有的艺术、思想合力,像某种瞬间产生的共振轰然暴发。
访谈另有难度。作家的精神和生活都有不同程度的隐秘性,而他们胎生的作品就有了秘制的意味,那很像某种隐私,具有极高思想和艺术密度的“隐私”,可能是广东的凉茶,也可能是酒,“度数”很高,不好随便碰的。看看鲁奖、茅奖作家,哪个“度数”不高?访者应有深厚的精神和文学储备,有了这些储备,作家们才不和他生分,才可能把他当成自家人。作家的劳动毕竟是高难度中的高难度。舒晋瑜从相反的方向入手,在普遍和寻常处觅玄机,小说、散文、诗歌、批评都少不了立意和结构,这似乎千篇一律,细看却千差万别。舒晋瑜看到了一个个采访的点,那是一个作家区别于另一个作家的源头,她把它们挑出来,这就成了访谈的骨架。那些点选得精妙。葛水平怎么从戏曲转向文学,王充闾为什么从小说转向古诗词与散文,学建筑的艾伟怎么走向了文学道路……这些点一下子就揪住了作家的过往和现世,这是作家无法虚构的话题,他们只得顺着舒晋瑜的“纪实”走了。
“纪实”不是舒晋瑜唯一的法宝,《倾谈录》呈现的书卷气质非同类读物能比,这自然与作家的参与有关,但“总导演”舒晋瑜的作用更值得称道。她得读书,疯狂地读书,仅获奖作家的作品就得堆成山,古典的现代的当代的外国的,都可能成为解读某个作家的特种注释,这些注释就是播进她心田的一粒粒种子,这些种子慢慢生根发芽,就成了她的“采访手记”。
“采访手记”几乎篇篇都是美文,其灵动和收放自如的语感,其浪漫和唯美的内质,其纪实与虚构的深度融合都让人惊羡。在这里,舒晋瑜定下了访谈的基调,与访谈内容形成一种几乎无差别的对接。舒晋瑜的语言天赋在“采访手记”中显而易见,这让《倾谈录》有了足够的胜算。舒晋瑜写女作家似乎更加灵异鲜活,她写她们的装束,写她们的旗袍和头饰,写她们的步态和声音,一个唯美主义女性的观察与实践尽在其中。她让我们见识了“一个伶牙俐齿风姿绰约常常口吐莲花文采绚烂的周晓枫”,见识了适合穿旗袍身怀古典美的潘向黎,看见了好似“开足了马力的汽车,一边跑一边漏油”的路也……舒晋瑜是个文字高手,她的“采访手记”韵味醇厚,优雅而神秘,有种难以剥离的现场感,她常常把我带进某个城市的街巷,独享曾经的时光。
舒晋瑜的文学访谈有了某种特质和气象,这种以谈为笔的文本式样,极大拓展了文学、文学批评、文学研究及新闻的边界,让读书趣味陡增、受益可期。舒晋瑜作为一个记者,面对鲁奖(七个门类)所表现出的“眼里有世界,胸中有乾坤”的格局令人钦佩。《倾谈录》无疑是优质的文学读本,其中对批评家的访谈,又让读本增加了深厚的学养,面对这些做学问的先生,我的敬意油然而生。更有翻译家的警言心语让我回味不尽:“译文就像纺织或刺绣的反面。”(《堂吉诃德》书中人物语,见董燕生访谈)。想不到“中国老太”不仅精通刺绣,还会给作家制造“反面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