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家花园》:以南京百姓故事形绘时代风云
叶兆言书写南京四十余载,堪称是南京城的“文学代言人”。无论是《艳歌》《夜泊秦淮》,还是“秦淮三部曲”,抑或是《南京人》《仪凤之门》,无不沾染着这座文化名城今昔霄壤的历史风霜。夫子庙的茶楼美食,秦淮河的笙歌箫影,江湖码头的市井俚俗,叶兆言用小说重构南京的文学地标,承载着灵动诗意的六朝烟雨与雄浑健朴的文化气息。新作《璩家花园》(《十月》2024年第1期)延续作家以往的创作方向,在秦淮河畔一座老宅200多年间的沧桑变迁中追索历史文化印记。
璩家花园的主人起家于皮货生意,花园由小说主人公璩民有的曾祖父中举后兴建,“他们家房子有上百间,对外只敢称九十九间半……因为过‘百’就犯忌了”。在《南京传》中,叶兆言曾提到民间传说有“九十九间半”的甘熙宅第,尤其提到藏有“国宝级惊人秘籍”的“津逮楼”,给这座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私家花园增添了神秘。到了《璩家花园》中,这座辉煌一时的私家宅院已风光不再,“璩家花园”成了一条老街的名字。小说便以此街区为空间轴,辐射至侯家、高淳江家,又在时间轴上穿插上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直至2019年发生的大事,在璩民有父子大起大落、悲欢离合的人生中生发人间烟火。
如果说璩家花园是小说着力营造的典型环境,璩民有便是其中的典型人物,他已然与璩家花园融为一体,成为一个市井中的文化存在。他恃才傲物、不拘小节,与费教授的离奇交集,徒手怒斥提刀闹事的厨师以及与几位女性的恩怨纠葛,都富有传奇色彩。从这位集英雄胆气与放荡不羁于一身的市井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名士风流,看到了六朝文化的历史余音。
《璩家花园》是一部社会言情与历史钩沉相结合的作品。刊发时被《十月》杂志誉为1949年后的“南京传”。如果说非虚构的《南京传》以南京作为探视中国历史的窗口,将这座古城从三国至民国1700多年的变迁娓娓道来,显示出作家深厚的历史情怀,那么《璩家花园》则用想象的虚构,借璩民有、李择佳、阿四等一系列市井人物将1949年到2019年间的南京史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二者既是一种接续,也构成一种互文。
学者王德威曾说,“叶兆言应是汲取了言情小说传统”,其一是“张恨水、李涵秋等人领衔的鸳鸯蝴蝶说部”。就结构而言,《璩家花园》的确与李涵秋、张恨水的通俗小说有相通之处。李、张的通俗小说大致有两种结构:一种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即以描述社会历史为主,期间穿插多个婚恋故事,如《广陵潮》《春明外史》;另一种以“言情为经,社会为纬”,即以一对男女婚恋故事发展为主要线索,其间穿插社会历史内容,如《啼笑因缘》《美人恩》。无论哪种,言情与言社会经纬交织都是其特色,故被学者谢庆立称为“社会—言情小说”,后来也有学者将其命名为“中国现代社会言情小说”,简称“社会言情小说”。
《璩家花园》既继承了社会言情小说的结构方式,又结合了《红楼梦》的网状结构,别具一格。小说以璩民有父子的爱情故事为经线,穿插进大量社会性内容,从上世纪50年代的俄语速成班、街道服装厂到60年代的政协委员参政议政,70年代的蝴蝶牌缝纫机、恢复高考,80年代的“下海热”,再到90年代的夜校补习班以及近年的历史文化街区保护,言情与言社会相互穿插、经纬交织,形成一个纵横交错的球形网络,完成了对南京市井社会近70年的历史钩沉。
《璩家花园》是一部深描人情冷暖,书写百姓故事的作品。叶兆言擅以平民视角完成对历史的透视。无论是从大户阔太沦为帮人倒马桶的李择佳,还是心比天高的阿四、神秘失踪又意外归来的阿五,都是有着大家族血统的底层市井人物。尤其是做了一辈子钳工的璩天井,忠厚得有些愚拙,他下岗后照顾儿子,老年后照顾孙子,一生只爱阿四一个人。难以想象,就是在这样一个普通钳工身上,流淌着盛极一时的江南望族血脉,但小说有意无意忽略了人物的血统,而是呈现出凡俗生活中璩天井的纯良、朴实、执着,这些可贵的品质令他最终领受到命运的馈赠。
虽以“璩家花园”命名,但在小说中,璩家花园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幻影。当懵懂的璩天井在已破败的祖宗阁下发现男女偷情,华屋秋墟,盛衰之感,自不待言。小说通篇充溢着一种历史感,市井悲欢中寄寓着人情练达与人性洞悉,就如璩民有与李择佳阴差阳错的爱情。在患难中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却因一台缝纫机分道扬镳,是情深意浅,还是造化弄人?晚年的民有伤感地承认,“如果要真心悔过,民有知道自己这一生中,品行并不算太好,做人也不是很认真……不过在准备为她买缝纫机的那一阵,他可是真心地想娶她,真心地想娶她为妻。”朴素的语言中隐藏着平凡真挚的感情。无论是李择佳对民有艰难岁月里的患难与共,还是天井对阿四起落浮沉中的不离不弃,都在烟火寻常的俗世温暖中寄寓着作家对人性之光的信念。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叶兆言用心、用情、用力讲述着一个个隐藏在南京市井中的平常故事,正是这些故事贯穿了这座古城的前生今世,诉说着渐行渐远的历史,点燃了我们对生活的热情与信念。
(作者系华北科技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