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湖谣》:对乡土记忆的诗意言说
品读赖丽芳的散文集《夹湖谣》是一件特别令人愉悦的事,她的散文创作和她的国画一样极具地域特色,在阅读其作品的过程中,一幅幅淳朴逼真、多姿多彩的赣南风俗画卷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令我们不知不觉地就会陶醉其中。赖丽芳用她细腻的笔触为我们勾画出了一个诗意而又寥廓的艺术天地,那是一个远离城嚣、在记忆深处无比鲜活的赣南乡土世界。我们被她清新隽永的文字而感染,也被她诚挚纯真的乡情所打动。散文集中的27篇力作,无论是写山水风景,还是写家乡风物,每一篇都是一曲深情且悠扬的故土恋歌,都浸透着作者对于故土的浓浓乡情和绵绵诗意。
一、以儿童视角述说乡土记忆
中国现当代作家萧红、迟子建、李娟等都曾运用儿童视角创作大量文学作品。因为儿童视角是一种情感上更为天真烂漫,技法上更为朴拙纯净且更能强化现实对照的叙事策略,其好处在于创作者可以藉由儿童的视角去观察和表现成年人易忽略的地方。
赖丽芳在《夹湖谣》中同样也多使用儿童视角,在其散文中随处可见儿童视角所观照到的世间万物本真的美。比如在开篇《秋落》一文中,作者写道:“打板栗,不仅是体力活、技术活,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更像是一场唯美的秋落。……青黄色的树叶伴着青黄的板栗苞,穿梭于树枝间,飞舞着、降落着,带着树枝的牵挂和凝视,带着对一棵树的留恋,炫着青黄色的光,落地,落地……”在成年人的认知里,打板栗只不过是件体力活,但是透过儿童好奇而澄澈的目光去看,打板栗成了“一场唯美的秋落”,这种充满诗意的想象和富有童趣的表达,使得作品呈现出了一派活泼清新的气象。赖丽芳通过儿童视角述说乡土记忆,乡村的每一处、每一物都是那么新奇与美好。在《箬竹青青》中,河岸边跳跃着的鸭跖草、涌动着淡紫色光影的芦苇花、漫山生长着的芦萁、手感粗糙的节节草、匍匐在山路旁的地菍子、山间野性生长的箬竹……这看似寻常的一草一木,却是赖丽芳心中珍贵无比的记忆符号,她像打开童年日记一样,将它们鲜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赖丽芳不仅对家乡的风景记忆深刻,而且借儿童视角,她还将日渐远去的赣南传统风俗、民间手艺清晰地再现在我们面前。在《箬竹青青》《立夏》《年里糖环》《围炉忆旧》《象形龙舞》等作品中,赖丽芳描绘了端午裹粽子、立夏吃春宴、年关做糖环敬灶神、过年吃豆腐火锅、春节舞龙巡游等赣南节日风俗。作者以儿童视角叙述传统节俗,突出了节俗中蕴含的诸多美好的民间想象,怀旧之余让传统节日更多了几分活力。除了赣南节俗,一些赣南民间的传统手工技艺也借助儿童视角得以重现,在童真好奇的目光中变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如《箬竹青青》中,阿德公拥有一手剖篾绝技,他编织篾条时连光影都跟着跳动交织着,这一场景令其魅力倍增;《阿妈的高粱粟》中,阿妈酿高粱酒的过程被描绘得细腻生动,令人神往。炒烫皮、冻桂花、做叶粄、做糖环、做炆鼎豆腐、做篱薯粄、做蓼花酒饼、做山土纸……赖丽芳借助儿童的感官体验将这些手工技艺如数家珍般地一一道来,这种讲述既显示出了作者出众的笔法,无疑也体现出了作者对家乡的熟悉和热爱。
二、书写日常生活的美丽
赖丽芳在对故乡的书写中,没有把笔墨停留在对家乡奇异景色的描绘上,而是致力于从细部去展现人们的日常生活,探讨在与大地的和谐共融中的诗意的栖居的世俗样态和真实的可能性。在她的散文世界里,赣南乡村的一切人事、风物、节庆等风俗,箬笠、围炉、土陶瓮等物件,皆是有独特意义的,都是值得书写记录的乡土文化记忆。她常常将眼睛聚焦于容易被忽略的细部,小什物或小人物,用其隽永之笔呈现出日常生活的尊严与美。
在《土陶瓮》一文中,赖丽芳将目光聚焦在家中阁楼里那些高高矮矮、胖瘦不一、窄口阔口的土陶瓮。这些土陶瓮有各种用途,“这里装着一家人平常而琐碎的日子。”带着泥土粗粝的本质,带着油味、盐味、霉味、尘土味,这些装着各种美味的土陶瓮承载着作者一辈子也难以忘怀的美好回忆,也让作者对制作土陶瓮的手艺人叔公心生敬意。“陶泥在叔公手上像具了魔性,由外展慢慢向里收出柔美的弧线。木窗透进一束暖暖的阳光,此刻时光是安静的,叔公眼神专注,低着头弓着身躯,用根竹片修护着瓮体。”作者将美好的时光定格,让我们看到了这些旧器物的尊严,而这或许也是故乡的尊严,因为家园其实就是栖居在日常生活之中,栖居在这些活着的“旧事物”之中。
在赖丽芳的散文中,我们可以发现大量这种关于故乡日常尊严的细节。“来姑妈家做客,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家檐阶下这口接泉水的锅。一杆竹筒接来的山泉水,整日整日的流淌着,渴了用蒲勺子舀起就喝,清冽甘甜。”(《原乡》)“在屋角搭起小灶,架上炆鼎,燃起柴火。在菜园边采上一把益母草,洗净,连同带壳的春,放入炆鼎咕噜炆着,水汽蒸腾,一锅益母草煮春在农家小院里飘着香。”(《立夏》)“客套间,奶奶已从厨屋拿来小筲箕,顺手在门框上敲两下,掸掸上面的灰尘。这种小筲箕专门放厨屋,竹子编成,用途多,可装米、蔬果等等。平时挂在厨壁的木挂上,因经常用,被摸得油光滑亮,倒也干净。”(《围炉忆旧》)锅、炆鼎、筲箕等日常器物所散发出的这种日常细部的美,不是创作出来的,它融于故乡人们生活的点滴之处。
同样,在赖丽芳笔下出现的故乡的人物也是一群极其质朴的普通人。比如《秋落》中的阿爸、阿妈、阿富哥、阿耕仔,《一间住着流水的瓦屋》中的谷斗叔,《箬竹青青》中的阿德公,《冻桂花》中的苗婆娭毑,《围炉忆旧》中的爷爷,《篱薯粄》中的秋嫲婶,《炆鼎豆腐》中的阿耕叔等,这些人物是与她同一个村庄的家人、亲戚或者是童年伙伴。他们虽然很平凡,不是传奇好汉,也不是神秘英雄,但是在赖丽芳的笔下,这些朴素的故乡人拥有最高贵的血液,他们关注当下的日子,他们重视亲情,他们守着传统手工技艺并尽力想着传给后人。他们在赣南大地上劳作,与自然保持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亲近关系,他们像植物一样在大地上生根、生长、繁衍,他们不希求在别处的生活,也不妄想获得不朽的虚名,但他们能够坦然面对真实的命运,获得栖居的安乐。赖丽芳从淳朴善良的故乡人身上汲取了诸多精神养料,她被故乡人浓浓的爱和深深的情簇拥着、包裹着、呵护着、宠爱着,而她也以饱蘸情感之笔展现着对故乡人的感激。
三、冲和淡远的诗意风格
赖丽芳的散文集《夹湖谣》分为“山水家园”“围屋时光”和“匠心物语”三辑,收录的27篇散文通读下来,无论是语言风格,还是叙事节奏,文字都很难见到情绪的大起大伏,也很少看到华丽的辞藻以及复杂的句式,总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如水、冲和淡远的诗意风格。
赖丽芳擅长国画,她将国画中的白描和写意技法也恰切地用在了散文创作之中。她的散文在景物描写时,只用寥落数笔,就勾勒出了大概轮廓,而这种方式描写出来的景物就有了一种类似于中国水墨画般清新自然的境界。如其在《原乡》一文的开头这般写到:“山中,野趣盎然。狗尾巴草慵懒地生长在路旁,虽无姿色可言,可秋风一动,却能摇曳出成片的秋意。清澈的溪流欢快地追逐着前方的石头,累了就依在一个河湾储一下神,伸个懒腰,又望向了前方。山峦一片墨绿中,跳出或红或黄的对比色块。厚厚的枝叶间,不时会滴落几滴青翠的音符。”赖丽芳在散文造境上有她自己的策略与认知,她不仅在意象选取时进行过筛选,甚至对意象所属的色系也是有着深思熟虑的。《箬竹青青》中,芦苇花涌动着淡紫色的光影,山路旁开着粉紫色的小花朵,找到第一颗成熟乌紫色的菍子,紫甜紫甜的味道染紫小嘴巴,乡村的景致被赖丽芳点染得色彩协调、满富生机。
赖丽芳在人物的塑造之中也很好地采用了国画的写意技法,其散文集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白纸染墨,尽显精、气、神。如其在《一间住着流水的瓦屋》中为了勾勒出谷斗叔对碾米坊的情怀,文章是这样开端的:“谷斗叔裤腰上别着的那串钥匙,随着他步子的摆动摇晃着,发出金属质感的叮当碰撞声,串扣里一把铜色的长钥匙异常地显眼,让人一眼就能择出。”这把铜色的钥匙,打开了碾坊门,也牵系着谷斗叔对碾米坊的一生情,作品结尾,谷斗叔“把那个铜色的钥匙解出来。碾米坊的门打开了,依然是那股米糠味,他进屋,又出屋,跟往常一样关起门,门搭搭好,只是这次他没有拔下那个铜色的长钥匙。”村里种田人少了,田野开始荒了,大家都从超市买米了,谷斗叔也要去广东带孙子了。面对即将消逝的碾米坊,赖丽芳用这把长钥匙节制而又诗意地表达出了谷斗叔心中的落寞和惆怅。
赖丽芳的散文是浪漫的,她用细腻的笔触丈量着赣南大地上的一草一木;赖丽芳的散文又是极世俗的,她踏踏实实地讲述着乡村的一粥一饭。在《夹湖谣》中,为了实现乡土记忆在当下社会的重新激活,她在文中还大量地复现了方言土语。“一上树就双腿啪啪动!”“阿富仔,没点眼醒,还没有准备好呢!”(《秋落》)“阿得果,快归,食饭了……”(《一间住着流水的瓦屋》)“看看你们的嘴,像牛嫲屁股一样——漆乌!”(《箬竹青青》)“呀!这群细牙仔,今天这么听话呀,好叼歇……”(《乡村散章》)“端午节,杨梅叭叭跌……逗得细伢仔口水哆哆跌”(《杨梅叭叭跌》)“仔呀仔,听话哈,娭毑帮你洗身脚哈……”(《一条河流的记忆》)方言是乡土的精灵,它们记录着历史,承载着不同人关于乡土的不同记忆。赖丽芳用心拾掇着方言,将它们组成一曲曲鲜活、生动的民谣,让它们为乡土发声,彰显出乡土生活的魅力。
总之,赖丽芳在《夹湖谣》中,以童心照亮了赣南乡土世界的山水草木、屋宇景物和民俗风情,用清澈通透的语言书写了自己对于故乡独特的生命体验,并由此表达出了对赣南乡土社会的深沉情感和独特思考。这本散文集是赖丽芳为故乡吟唱的一曲韵味无穷的童谣,也是赖丽芳用心用情为故乡留存的一份珍贵的乡土记忆。因此,《夹湖谣》不仅具有较好的文学价值,还具有重要的社会学价值。
(程箐,文学博士,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赣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