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阅读问题及其他
在我们的文学与文化工作,包括文学研究和文化管理中,文学阅读似乎跟很多方面都有关系,但常常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甚至不在一些人的视野之内。事实上,文学作品只有为读者所阅读、所接受,进入传播与流通过程,并发生一定的社会效用,完整的文学活动才算基本完成。因此,从文学活动的总体过程来看,阅读是文学传播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又是文学生产的终端所在。而阅读本身,内含了接受、学习与教育的多种功能与多重意蕴。如果文学生产与文学传播的这个终端是有缺陷和有问题的,那将使文学生产的意义大打折扣,并给未来的文学发展在受众层面与文化情趣诸方面,构成严重的限制和无形的障碍。因此,文学阅读的问题,既关乎着文学创作与生产,又关乎着文学接受与传播,更关乎着人们的文化素质、社会的文化品质。它委实是关乎着文学发展与文化建设的系统工程,不应缺乏关注甚至弃之不顾,而应予以高度重视和郑重对待。
阅读的变化及其问题
作为整体文学活动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文学阅读的变化,跟文学生产、文学传播、文学受众的变化都有相当密切的内在关联。
进入新世纪以来,由于网络科技的长足崛起、媒体文化的强势发展、资本力量的不断介入,社会文化生活处在多样与多元的总体态势中,在文学观念、审美情趣、艺术手法等方面,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分离与分化,使当代文学发生了结构性的巨大变化。我曾在评说新世纪文学新的变异与新的形态的文章中谈到,当今的文坛经过新时期、九十年代和新世纪几个阶段的连续演进,已经出现“三分天下”的新格局。这便是:以文学期刊为主导的传统型严肃文学,以商业出版为依托的市场化大众文学,以网络媒介为平台的类型化的网络文学。这也就是说,传统型严肃文学、市场化大众文学、类型化的网络文学,作为不同的文学主体与文学板块,共同承担着演练写作才艺、提供文艺产品、满足阅读需求的职能与责任。但这也带来了显而易见的问题,那就是不同的文学观念相互碰撞,不同的文学写作风格同台竞技,它们相互覆盖、彼此遮蔽,什么是更为重要的,什么是更有价值的,什么是更为核心的,却又不突出、不分明、不彰显了。
这样一种景象的持续演进,使得近些年文学文化态势又呈现出新的变化与新的现象。这便是,随着网络媒介的兴起,电子产品的流行,年轻受众的崛起,文学阅读越来越走向多元化、网络化、视频化,纸质阅读不再“唯一”,电子阅读、手机阅读、移动阅读,乃至轻阅读、浅阅读、快阅读等大为流行。“第二十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提供的数据表明,2022年我国成年国民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78本,人均电子书阅读量为3.33本。而在图书营销方面,2022年实体店和平台电商的图书销售数量均有明显下降,而短视频电商却同比上升了42.86%。2023年1月至今,平均每天通过抖音电商售出的图书就超过一百万本。相较于过去,图书从阅读到营销,变化不仅是明显的,而且是巨大的。这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指出的:“由于文字数码化、书籍图像化、阅读网络化等发展,文艺乃至社会文化面临着重大变革。”
文学阅读的种种变化,也隐含了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这在以下两个方面表现得较为突出。
一个是随着文学从业者和消费者的年轻化,这些年轻群体日益成为文学和文化消费的主力。他们的审美选择和欣赏取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二次元审美”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文学和文艺作品的欣赏方面,更喜欢那些以各种方式构造超验世界的文艺作品。这种超现实的文艺趣味,与网络文学的类型小说、影视作品中的神怪作品等,一起构成了一种泛娱乐化的文化潮流,并极大地影响了青少年的文学阅读与文艺欣赏。
另一个是随着电子传播和自媒体平台的兴起,人们可以随时分享阅读所得,也可自由发表批评言论,使得网络媒介的大众评论得以立足并渐成气候。如“豆瓣”“微博”“微信”等在书评、影评方面经常发表来自普通读者的有见解也有质量的阅读意见和欣赏心得,在广大读者中颇受好评也广有影响。但在这些阅读分享与批评言论中,更惹人关注和更有影响的,是那些看似在谈论作家和作品的成败得失,实际上无视纪实与虚构的界限,抹杀文学与政治的区别的做法,以穿凿附会、断章取义的手法,有意无意地给一些作家作品在政治方面上纲上线和罗织罪名。这样一些闳大不经的个人化言论,有时还会借助“人民”的名义来夺人眼球,明白人看了觉得夸大其词,不值一驳;但有的人不明就里,随声附和,往往造成较大的舆论风波。
无论是前一种泛娱乐化倾向,还是后一种泛政治化倾向,都需要我们在文学阅读和文学批评中予以特别关注和辨析。
应当秉持的态度与方法
关于阅读,有很多的说法、N多的定义。但是我觉得“阅读是学习”,应该是一个最好的定义。这是毛泽东所说的话,毛泽东的原话是:“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这里既讲了读书的功用,又讲了要学以致用。我觉得这句话在今天需要重新学习,重温它的意义,理解它的精髓。在今天,很多人把读书不看成一种学习了,或看作消遣,或看作休闲,或当作娱乐,或看作游戏,这些显然都远离了阅读应有的本义。
我还很欣赏作家赵树理关于阅读的一句名言,他说:“读书也像开矿一样,‘沙里淘金’。”就拿我们中国来说,五千多年来,各种各样的书籍浩如烟海,每年还有50多万种新版图书不断出版面世。面对这样的海量的阅读对象,阅读确实有如大海捞针。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读书的前提是选择,选书变得尤为重要。选择性阅读,也即选取适合自己需要的,在有限的时间里阅读了确有成效的。图书各有自己的天地,读者各有自己的需求。在我看来,还是要把学习知识、提高修养和陶冶情操放在更重要一些的位置,把消遣休闲和娱乐游戏放在次要一些的位置。而且,要充分认识读者自己在文学活动中所具有的接受主体的地位与意义。在阅读与鉴赏过程中发挥自身的能量,实现自身的价值,变被动为主动,变消极为积极,把文学阅读的过程变为参与文学创造的过程。
读者各有差别,感受不尽相同,这都很正常。但从一些文学受众在网络自媒体平台发表的阅读分享和批评言论来看,也还存在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有一些读者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作品、不认同的作家,在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时,不是就文论文、就艺说艺,而且常常溢出了文学批评的范畴,在政治的层面上纲上线。而他们所认为的问题,或者是创作上的观念与手法,与己不合,难以认可;或者就不存在什么问题,纯属自己的简单误判和刻意放大。在这里,显露出来的,或者是自己的观念偏狭和看法极端,或者是自己的批评失准与解读过度。当代文学经历了不同时期的发展演变,从观念到手法,都在不断延展和拓进,而且日渐走向多样化、丰富性。面对这样一个纷繁又丰富的文学存在,作为读者,也要有相应的多元化意识、宽容性胸怀。自己不看好的,也许别人看好;自己不喜欢的,也许别人喜欢。自己不喜欢的,要容许别人喜欢;自己喜欢的,要容许别人不喜欢。要有容忍不同意见的雅量,容纳不同风格的胸怀,特别是就自己不喜欢的作家作品发表意见时,要力求做到既不要把创作与文学的问题任意放大,也不要把自己的看法看成是“唯一”正确。阅读作品,要采取与作者平等的对话姿态;品评作品,要秉持一个建设性的态度。
文学阅读与文学批评
文学批评作为文学活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既有着促进文学创作与生产的作用,又有着推动文学传播与接受的作用。因此,它既是文学阅读的延伸与深化,反过来又会影响文学阅读的发展。因此,运用文学批评积极推动文学阅读,既自然而然,又十分必要。
目前的文学批评,主要表现为两种形态:一种是发表于报纸杂志的作家作品评论文章,一种是经常召开的各种各样的作家作品研讨会。这些评论和研讨通过理论批评和学术研讨的方式,集中研讨作品的得失,深度解读作品的优长,使之在众多的作品中显豁出来,为更多的人所知晓。这些评论与研讨,对于作家认识自我,对于读者了解作品,都有积极的作用和一定的影响。但这样的批评现状跟不断变化又不断放大的文坛态势相比,尤其是与习近平总书记要求的“文艺批评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相比,还显得有些圈子化,差距比较大。批评界确实需要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提出切实的改进措施,重振当下的文学批评,并使文学批评走出现有的圈子,与大众的文学阅读、社会的读者批评有所联系、有所交集。比如,在传统的以作家作品为主的评论之外,要借助于新的传媒方式,利用新的传播形式,适应新的阅读群体,介入各类文学评选、评奖与排行;利用电视、视频等就有关现象、话题进行座谈、对话与讨论,利用网络阅读跟帖点评网络文学作品,运用微博、微信发布文讯、书讯或短评、点评,等等。总之,要打破固有的观念,走出传统的模式,使批评在新的文学形势下,增强多样性,体现鲜活性,加大辐射性,焕发出文学批评应有的战斗力、说服力与影响力。
我以为,当代文学的理论批评与文学研究,还需要特别针对当下的阅读现状,在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中对当代经典作品进行再解读、再阐发,对当代经典作家作品谱系进行必要的构建与维护。现代时期的“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当代时期的孙犁、赵树理、柳青、周立波等,都是在积极有力地直面现实中反映人生和审视人性的文学大家,其作品对于人们认识现实和揣摩人性有着经典性意义,对于我们的当代文学创作也有着重要的示范性意义,对于文学阅读也具有着坐标性的意义。应该通过“重说经典”和“重温经典”,让它们进入当下的文学生活,并作用于当代的文学创作,影响大众的文学阅读,而不是被那些流行的和肤浅的作品所遮蔽,乃至被人们所忽视,被社会所淡忘。
2021年8月,中共中央宣传部等五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加强新时代文艺评论工作的指导意见》,提出了加强新时代文艺评论工作的总体要求,并就把好文艺评论方向盘、开展专业权威的文艺评论、加强文艺评论阵地建设、强化组织保障工作等提出具体意见。《意见》中谈到“要把好文艺评论方向盘”时,特别指出:“发扬艺术民主、学术民主,尊重艺术规律,尊重审美差异,建设性地开展文艺评论,是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在什么范围发生就在什么范围解决,鼓励通过学术争鸣推动形成创作共识、评价共识、审美共识。”这里的“建设性地开展文艺评论”,既是针对着文艺评论的应有属性而言,也是针对着文艺评论的当下现状而言,这对于新时代的文艺评论具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创作的问题,文艺的问题,要通过文艺批评和文艺争论的方式,依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以文艺的方式解决,在文艺的范围解决,这是一个应有的规范,也是一个基本的底线。只有这样,才能不混淆不同的矛盾,才能不混淆基本的是非,从而做到实事求是、明辨是非,进而去“形成创作共识、评价共识、审美共识”。在观念分化又多元并举的当下文坛,在一些重要问题上要想形成诸多的“共识”,也许并不那么容易,但我们要向可能达到“共识”的方向不懈地努力,哪怕一直在路上。
(作者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