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山有路,文学有格
文学需要被阅读
文学是大众的事业,它越是能够赢得大量的读者,就越是能将文学的功用发挥、张扬。古往今来,有许多作家作品得到大范围的民众认可。“旗亭画壁”,可以说是高适、王昌龄、王之涣三位诗人的流行歌曲大联唱。白居易的诗歌,广为流传,“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白居易:《与元九书》)宋元的话本,本来就是茶楼酒肆中说书人的创作,元曲之关马郑白王,将文学与大众的关系推进到紧密无间的地步。鲁迅的小说和散文,在问世不久,就被编写进当时的中小学语文课本,一代又一代地传播到国人心中。田汉和聂耳创作的电影歌曲《义勇军进行曲》,在新中国成立之际被定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响彻四方。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在许多年间成为无数青少年的励志读物,成为当代文坛发行量最高的长篇小说之一。
文学的大众化,是文学追求的一个目标,但不是唯一的目标。文学要追求自身的拓展与提升,也会在许多时候对它的读者提出相应的要求。这也就是马克思提出的“音乐的耳朵”:“对于不辨音律的耳朵,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音乐对它来说不是对象,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本质力量之一的确证。”(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对接受者而言,简洁明快的音乐可能容易接受,朗朗上口,一听就喜欢,曲式繁复的赋格、回旋曲、交响乐,就需要若干的专业训练。“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读就能领会,没有什么拦路虎;屈原的《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可能就需要一定的辨析力——不仅要有一定的古汉语知识,还要对中国诗歌的比兴手法有所了解,才能够读得懂。
这就是宋玉所说的“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之辨析。“下里巴人”得到广大应和者的赞赏,这不是坏事;“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也含蕴着更多的思索。文学艺术的创造,需要作者的才华与时代的玉成,文学艺术的欣赏,也不是不学而能、无师自通的。古今文人不乏知音难觅之叹。清代爱新觉罗·永忠在《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诗中叹惋:“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但《红楼梦》并非容易入门,更何谈登堂入室。毛泽东多次向他人推荐《红楼梦》,而且要求要多次阅读:“你要读一读《红楼梦》,这本书,你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陈思:《这本书,看五遍才有发言权!》)显然地,毛泽东充分地估量到作为普通读者与《红楼梦》这部代表中国古典小说最高水准作品之间的接受差距之大。只有努力地提升读者的阅读水平,才能够让更多的人去接受和欣赏人类文明创造的艺术瑰宝。列宁酷爱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也明确地觉察到这位伟大作家与期待中的理想读者之间的差距,并且发出号召:“甚至在俄国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艺术家托尔斯泰。为了使他的伟大作品真正成为所有人的财富,就必须进行斗争,为反对那种使千百万人受折磨、服苦役、陷于愚昧和贫穷境地的社会制度而进行斗争,必须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列宁:《列·尼·托尔斯泰》)为普及托尔斯泰而斗争,这是多么浪漫而迷人的召唤!
辩证看待文学的“传统”与“创新”
这就是本文标题的命意所在,书山有路,文学有格。文学阅读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为了更好地阅读,我们不仅需要具备释文解字的能力,还需要在生活与阅读的双向提升中,培训自己的文学修养,拓展自己的心灵世界。在碎片化、影像化、短平快的文化传播日渐成为我们获取信息的主导趋向之时,文学的阅读怎样才能不负初心,怎样去获取和体验文学的沁人心灵的情感浸润与精神熏陶,怎样才能从文学中汲取宝贵的人生智慧与审美情怀呢?
首先要知晓文学的传承性与创新性的辩证关系。清代学者赵翼在《瓯北诗话》中写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李白杜甫何其伟大,千人念诵万口相传,但文学需要不断创新,要传承经典,也要勇于创造“今典”,描写新的时代生活,勾勒当代人的精神风貌。1980年代,围绕文学创新问题,就曾经一再地引起有意味的激烈争论。比如当时的一些“朦胧诗”,其中一些新颖的表现方式,让人们惊呼“读不懂”,时过境迁之后,先锋化为平常,冒犯成为新经典。还有一个相反的例子。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问世之初,当时是现代派文学当道,因此遭受一些批评家的冷遇,认为“写法太老套”,他们完全无视路遥为表现伟大变革时代的勃勃雄心与煌煌成就。
说起来,还是要珍视杜甫的遗产,要理解创新与传统的关系。杜甫以文学创新为己任,“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夸奖李白的诗风是“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他也不唯新是趋,“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好作品主义”,不必问古问今。
文学阅读要结合作品的文体特征
阅读作家作品的另一条原则,是从作品的文体特征出发。诗歌的文体特征是情感与节奏,以内在情感的起伏决定诗歌的韵律节律。戏剧的文体特征是其剧场性,精心设计的台词一定要能够在舞台上得到充分展现。小说是由细节构成的,细节决定成败。
鲁迅小说的细节,是在反复和循环中展开:《故乡》中“我”和闰土、水生和宏儿是在时间中的轮回;《祝福》中祥林嫂在鲁镇的去而复还;《狂人日记》中妹妹的被吃和“我”的将要被吃。莫言小说的精彩细节,许多时候和乡村的劳动相关,打铁、割麦、放牛、酿酒、剪窗花等等,构成其独特的劳动美学。
若干年前,参加一位硕士生的学位论文答辩,其选题是研究武汉女作家池莉的。我在答辩环节发问说,池莉的小说有两个出现频率很高的细节,你是否可以答得出呢?池莉的小说写汉口市民的日常生活,柴米油盐一地鸡毛,怎样加以表现呢?第一,池莉善于表现人们餐桌上的菜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中猫子孝敬未来的老丈人的消暑小菜,《生活秀》中来双扬赖以起家的鸭脖子,皆可为证。第二,池莉善于描写女性的手,而且彼此之间的辨析度颇高。就说《生活秀》中的来双扬,作品一开始,就是来双扬坐在餐饮一条街的吉庆街口,叉着精致光鲜的双手,格外醒目。一个做餐饮业的女性,照理说是每天要和油盐酱醋浓汤赤酱打交道,一双手油里来火里去,有什么工夫去做美甲镶水钻呢?来双扬由此先声夺人,身手不凡。接下来,这双手在作品中有更为精彩的表现:来双扬会戴上手套保护双手,然后去和嫂子小金在街头打架以捍卫大哥的婚姻……而餐饮菜肴和手部动作,恰恰是世俗生活可感可触活色生香的写照。
因此,要做一个合格的读者,确实是需要训练自己的“音乐的耳朵”,才能够登堂入室,提高欣赏能力。那种东看一眼西看两行的“快读”或者“耳食”,或者根本没有接触作品就被各种有意图的炒作激发出来的情感冲动,都不能看作是成熟的阅读行为。
正确把握文学与政治的关系
还有更为重要的一条,文学的政治敏感以及脱敏祛魅。中国的现当代文学,追随中国的百余年现代化进程,从五四运动到五卅运动,从北伐战争到抗日救亡,从全国解放到土地变革,从改革开放和市场化大潮,再到当下的“新山乡巨变”,文学都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推手,作家在历史的重要关头都会受到政治性的影响。而且,许多作家都具有另一重“社会—政治身份”,即爱国者和革命者,他们对时代政治的参与感,强烈地表现在他们的社会行为和文学创作中。从“鲁郭茅巴老曹”,到周立波、赵树理、路遥等等,概莫能外。这就是文学的中国特色、中国经验。
但是,越过必要的边界,忘记文学的本性,将文学推向极端的政治化,将古今中外的作家作品纷纷贴上政治标签,往往会造成对作品的误读。
辩证把握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正确分析作家作品,需要我们同时掌握历史的和美学的评价尺度。巴尔扎克是一个“贵族迷”,许多年间都在为获得一个贵族头衔煞费苦心,为贵族阶层的没落大唱挽歌,但是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巴尔扎克忠实地表现了法国社会大转型的时代风貌,提供了包括许多经济学细节在内的时代百科全书,而且超越了自己的阶级局限性,歌颂为争取共和体制而奋斗的仁人志士。列夫·托尔斯泰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但是,列宁却高度地评价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充分地表现出俄国农民革命的全部优点和缺点,为正在展开的无产阶级革命提供了宝贵的启迪。列宁不仅具有政治家的立场,同时还具有世界文学的眼光,为托尔斯泰的文学意义和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作出确切的定位:“在描写这一阶段的俄国历史生活时,列·托尔斯泰在自己的作品里能提出这么多的重大问题,能达到这样巨大的艺术力量,从而使他的作品在世界文学中占有第一流的地位。”(列宁:《列·尼·托尔斯泰》)列宁还进一步指出,“只有从社会民主主义无产阶级的观点出发,才能对托尔斯泰作出正确的评价”。这是多么伟大的襟怀。
在当下的语境下,我们要把文学当作文学,尽量避免将文学进行简单的政治解读。在很多的问题上,我们需要有历史的眼光。1980年代初期,现代派文艺曾被视为洪水猛兽。时至今日,这都成为笑谈。很多事情,把眼光拉长,我们就能够看得更清楚、更深刻。这也提示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尽量成为一个包容的读者,以建设性的态度地去看待作家作品的成败、得失,促进文学的真正繁荣。
(作者系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教授)